叶永烈:九旬“老记”顾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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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永烈  

在报上常常读到顾执中(1898—1995)老先生的文章,后来又见到厚厚的顾执中新闻作品集。1991年夏日来北京时,我便准备去拜访顾老。7月6日那天,我吃过晚饭,按照通讯处前往寻访,却有点担心,因为事先想打电话给他,不知电话号码,也就无法知道他是否在家。


他家不好找。在北京的胡同里左拐右弯,这才找到一座大杂院。一打听顾先生,邻居们人人都知道,指给我一间屋子。我前去叩门,开门的是74岁的顾老夫人程慧敏。她说,顾老已经上床了!我一看手表,还不到7点呢。


我去拜访顾执中老先生,固然因为他是中国新闻界前辈,另一原因则是在三年前我跟他有过一次“间接的交往”:


那是在1988年,《重庆晚报》看中我的报告文学《章罗联盟之谜》,在报纸上连载。没有想到,顾执中老先生家有《重庆晚报》。他看了《章罗联盟之谜》,致函《重庆晚报》。1988年9月29日,《重庆晚报》刊登了编者按以及顾执中的信——


《重庆晚报》编辑按:


这是我国老一辈新闻工作者、新闻教育家顾执中先生给本报主任编辑游仲文的信。


顾执中现为全国政协委员、北京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校长。



顾执中


仲文老弟:


久未通讯,祝您身体康健。读《重庆晚报》刊载叶永烈同志所写的《章罗联盟之谜》的文章。我跟章罗都熟稔。此等文,《重庆晚报》敢为发表,不愧为晚报中的翘楚,不胜钦敬。我年已九十一岁,尚算健。希望能于明年来重庆促膝晤谈。想念之余,特此函陈。


顾执中


1988.9.19 于北京


顾执中信里所说的91岁,是虚岁。


我看到《重庆晚报》刊登的顾执中的信,致信《重庆晚报》——


《重庆晚报》编辑部:


谢谢贵报连载拙著并发表顾执中先生致贵报的信。


便中请代向顾执中先生致意。



编祺


叶永烈


1988.10.10 上海


大约因为有过这么一次“间接的交往”,所以顾师母一听我的名字就说欢迎。


听见声响,一位清瘦长者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便是顾先生。他九十有三,是中国资格最老的记者之一。他用上海话跟我交谈着,耳聪目明,思维快捷,口齿也很清楚。他告诉我起居习惯:晚6时上床休息,10时睡觉,早上3时半起床,做“工间操”;老伴5时一刻起床,一起吃泡饭;6时半,收听天气预报……


我不明白“工间操”怎么会在清早做。他说,那是他锻炼身体时自己改编的体操。


他多年前曾患心脏病,大夫要他住院开刀,他不干。他黎明即起,在客堂里舞刀弄剑,居然驱走了病魔。不光是心脏病好了,连三叉神经痛也好了。从此,他坚持早锻炼,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把挥舞刀剑改为“工间操”。


北京盖了那么多新楼,他仍住在老房子里——自1961年起,他便住在这一大杂院。那时,他刚刚摘去“右派分子”帽子。1963年退休。他家没有电话,难怪我查不到他家的电话号码。


他说自己与世无争。他乳名叫“水根”,长辈们叫他阿根。他父亲给他取“大名”执中,源于“汤执中,立言无方”。生怕我的记录有误,他在我的采访笔记本上写下“汤执中,立言无方”。这是改自《孟子·离娄下》中孟子的话:“汤执中,立贤无方”。孟子所说的“执中”,即不偏不倚,而“立贤无方”则是任用贤才不设框框。顾执中把“立贤无方”改为“立言无方”,显然结合了职业特点,即表达意见没有框框。


顾执中告诉我,他一辈子没有用过笔名。不过,他说自己往往没有“执中”,而是“立言无方”。正因为这样,汪伪特工总部特务的子弹从他这位进步记者的脖子右侧打进去,差一点置他于非命;在1957年他又因直言招祸,遭到“错划”。所以,朋友们笑称他是“固执中”!


在老报人之中,1957年受到挞伐最为猛烈的,要算是顾执中了。上海《新闻日报》副总编辑陆诒,当年也是新闻界的“大右派”。顾执中是陆诒的老师。1930年,陆诒在上海当小学教师,晚上便到顾执中主办的民治新闻学院学习——这足以表明顾执中的资格是何等之老!


顾执中是上海人,1898年出生于上海浦东周浦镇。他说,明天是他的生日(1991年7月7日)——他习惯于过阴历生日。他出生于1898 年阴历五月二十六日,换算成公历是1898年7月14日。


顾执中二十岁出头,便进入报馆当记者。几年后成为上海《新闻报》采访部主任。


1928年6月3日,上海《新闻报》以大字标题发表独家新闻:《张作霖偕眷属今晨逃离北京》。


翌日,张作霖便在皇姑屯被日军所炸。


张作霖的行踪诡秘,《新闻报》何以能发出关于他偕眷离京的独家新闻?


这新闻便是正在北京的顾执中发出的。原来,张作霖战败,顾执中便在北京火车站观察动静,于6月2日发觉张作霖的行李运抵车站,正在装车。这表明张作霖即将逃离北京。


顾执中急忙去电报局发电报。可是,电报局尚在张作霖的控制之下,顾执中难以直截了当地发出新闻稿。他只得改用“隐语”发出:


“……二弟拟于本日晚偕小妾离京,所有家务,托郭务远先生管理。”


上海《新闻报》编辑陈达哉收到顾执中这一奇怪的电报,由于他正天天关心北京时局,便猜出了电报的隐语:“二弟”为张作霖,“小妾”当然是指家眷,“郭务远”为国务院的谐音。


于是,《新闻报》便在6月3日发出了那条独家新闻……


顾执中还在上海创办民治新闻学院(后改名为“民治新闻专科学校”——编者注),培养了许多像陆诒那样的新闻记者。


在抗日战争中,顾执中奔走于战场,进行采访……他曾和王造时等组织了“救国会”。



1991年7月6日,笔者采访顾执中(左)


顾执中于1954年调往北京,在高等教育出版社担任编审。他是九三学社的中央候补委员兼北京市分社宣传部部长。


在“反右派运动”中,最初只是王造时、陆诒的问题牵涉到顾执中。九三学社和北京市分社曾举行座谈会,“批判”顾执中。


顾执中的问题忽然变得严重,在于上了《人民日报》的社论,引起广泛的注意。


1957年6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再论立场问题》,这篇社论便是为驳斥顾执中的一句话而写的。


顾执中这位“固执中”,针对“反右派运动”曾说了这么一句话:“群众有些左,《人民日报》又有些右。”


其实,顾执中所说的“群众”,是指那些被打成“右派”的朋友们。当然,他所说的“左”和“右”的概念,正与《人民日报》相反。换成“通常”的话,那就是“‘右派’们有些右,《人民日报》又有些左。”顾执中的原意是“执中”,居中说话。


顾执中竟然说到《人民日报》头上,引起《人民日报》的反击。在《人民日报》看来,顾执中的“左右观”如此颠倒,乃是“立场”问题。于是,就发表社论,大谈“立场”问题。


社论写道:


广大群众对于右派分子的态度是坚决的,立场是明确的。他们看了本报在本月8日以来的一系列反击右派分子的社论,觉得久旱逢甘雨一般地高兴,因为这些社论支持了革命的正气,打击了反社会主义的邪气。但是有一部分人的论调却完全不同。他们看到报纸上的读者来信、工人座谈和反击右派分子的社论,马上大惊小怪起来,说什么报纸的态度变了呀,恐吓信值不得小题大做呀,恐吓信和读者来信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呀,葛佩琦只是态度偏激、储安平无非是想出语惊人呀,就是反社会主义也不该一棍子打死呀,如此等等。在这类论调中,顾执中先生的两句话特别有意思:“群众有些左,《人民日报》又有些右。”这两句话所以特别有意思,因为其中所说的“群众”,所说的“左”和“右”,意义都同一般人的了解截然相反。在这里,真可以说是没有共同的语言了。


接着,《人民日报》社论对顾执中进行了批判:


在顾执中之流看来,什么是“群众”呢?那就是一小撮反群众的右派分子,还有就是一时分不清是非而跟了右派分子走的少数人;至于起来批判右派分子的人民群众,那是被取消了称为“群众”的资格的。至于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呢?在顾执中之流看来,储安平、葛佩琦等人的言论就是“左”,而批驳这些言论,就是“右”,或者叫做“气量不大”。顾执中接着说的一段话可以作为注脚:有些人“虽然知道大‘鸣’大‘放’不应越出拥护共产党和建设社会主义这个轨道,但在讲话时,控制不住感情,不免有越出轨道的地方。”越出了社会主义轨道又是意味着走上了什么主义的轨道呢?他可没有说。大概总不是越过了当前的社会主义的发展阶段而跑到遥远将来的共产主义阶段去了吧。那么,顾执中所说的“控制不住”的“感情”,难道不是指着反社会主义的感情么?然而他说这就是“左”!


自从上了《人民日报》社论,顾执中也就“毫无疑问”进入“右派分子”之列。


顾执中告诉我,他在1957年“戴帽”,进“社会主义学院”学习,1960年“摘帽”,1963年退休,“文革”中作为“摘帽右派”而挨斗。


顾执中说,从“反右派斗争”之后,他变得小心谨慎,当年的锐气被磨掉了,这是很可悲的。但是从此对世事看得很透。他引用了《论语·泰伯篇》中的曾子说的一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他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士人,一个君子,必须要有宽广、坚忍的品质。


顾执中说,他很喜欢老子,反复读王力教授(不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那个王力)写的《老子研究》。在他看来,一个人有钱,固然好,但是没钱更好。他就没钱,家中只有几件破家具而已。他远离尔虞我诈的名利场,静心养性。


顾执中虽然直言贾祸,但是他想得开,历经磨难,居然天天黎明舞剑,锻炼身体。年已九旬的他,跟我聊着,不时发出朗朗笑声。


1985年,顾执中创办的民治新闻专科学校在北京复校,87岁高龄的他亲任校长,并教授新闻采访和英语课。直到1988年,顾执中因晚上去授课时接连跌了几跤,才在大家的劝阻下恋恋不舍地放下教鞭。


从此,他居家写作。


他原来戴近视眼镜,后来写稿不戴眼镜了。他写稿,都是亲笔写的,连信封也自己写。老伴是他的第一读者,帮他校对,改正错字,补上漏字。这样高龄仍写作不辍,在上海只有郑逸梅先生能与之匹敌。他写作时,还是老习惯,不打草稿,一气呵成,可谓“宝刀不老”。


他每顿饭吃二两的样子,或者吃一片蛋糕。居然尚有真牙七八颗。平常很少外出,不大参加社会活动。他在院子里种花,种丝瓜。


这位老报人依然每日阅报成癖。有五家晚报赠报给他——《北京晚报》《今晚报》《新民晚报》《武汉晚报》《重庆晚报》,赠报的还有英文报纸《中国日报》。另外,他还自费订阅了《人民日报》。每天,他都要把这七份报纸看一遍,那是他最愉快的时光。


他有三子两女,有的在外地,有的在北京。他给子女取名,颇有意思:三子均“震”,即震夷、震美、震帝。两女均“凌”,即凌英、凌苏。他的爱国之情,由此可见一斑。子女都成家,独立门户,节日或星期日来看望两老。


作为老记者,顾先生交游甚广。不过,他历数老友,大都已进入“冥界”,他不胜感叹。好在他向来心境开朗,乐者寿,所以他仍不断笔耕,不断向前奋进。


1992年3月1日,我在天津《今晚报》上发表《九旬长者顾执中》。我以为他家有《今晚报》,所以只是致函告知在《今晚报》发表了文章,并未寄剪报。1992年3月15日,顾执中先生复函——


永烈同志:


大函收到,敬悉。天津《今晚报》,自本年起停止寄赠,因此同志的大作在3月1日发表的,就未能拜读了。如可能请购寄拜读。


关于“汤执中,立言无方”的句,出自“尚书”(俗称“书经”),也为“孟子”所采用,其意是汤帝凡事处理有重点,“执中”并不是执其中间,而是抓其重点,“立言无方”,意思讲话不要死板,要有变化、有分寸。中国的古书太雅太奥,去今二千多年,有许多解释,当时又没有标点符号,不少地方,使人发生争论,清儒阎若璩曾发现了其中的许多错误,他是中国著名考据学家。


我今年六月,将近九十五岁,年纪太老了,对小时所读的书,昔时能流连背诵,有的,今竟不能记忆。我生长于上海,不料自1954年起,因工作关系,长居北京,月是故乡明,上海是难忘的。内人附笔问候。


专此奉复。敬祝


春祺


顾执中上


1992.3.15


接到顾执中的信,得知《今晚报》停止赠阅他,当即给他寄去剪报《九旬长者顾执中》。1992年3月31日,顾执中先生再度复函——


永烈同志:


蒙赐函及大作发表在《今晚报》(3月1日)的《九旬长者顾执中》,心中感愧,十分感谢。


记得去年夏七月六日,我在上床就睡的眨间你来看我,高兴之至,迄今记忆犹新。希望下次来京时,在上午十时,或下午三、四时到舍间,进午餐或晚餐时,有充分时间,随意纵谈畅叙,不胜企盼之至。



顾执中致笔者(1992年3月31日)


专复。敬祝 内人附笔道候


春祺


顾执中


1992/3/31


三年之后——1995年4月16日,顾执中先生在北京病逝,享年97岁。


转自:叶永烈《历史的绝响:名人书信背后的如烟往事》天地出版社202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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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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