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与他的姐妹们制灯谜,从灯谜中透露了他们的命运、结局。
一般地说,写小说需要吊读者的胃口,是不会过早地向读者透露自己的人物的结局的。但是《红楼梦》不一样,它开宗明义,一上来先预言了全书的悲剧结局,叫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叫作色即是空,叫作回归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然后,在神游太虚境的判词与曲子中,又在后来的灯谜制作中,不断地,应该说是不厌其烦地预示人物特别是年轻的人物的命运。
莫非是作者的写作计划太庞大了,他需要提醒读者更需要提醒自己,以免在写作与阅读中迷失方向?莫非是作者要强调人生的宿命感、人自身的无力感?莫非是作者预料到了自己作品的后面三分之一会丢失,他需要给读者一个简略的交代?抑或是由于汉字的灵性神性,由于语言的神学功能,写到年轻人的文字因缘的时候无法不预示他们的未来、他们的命运?
元春的谜底是爆竹,比较简单,但是轰然一声以后的粉身碎骨的结局令人不寒而栗。如果元妃只是因病早逝,似乎以爆竹誉之不甚贴切。是元春的谜不贴切呢,还是我们的阅读诠解不贴切呢?
迎春的谜未免高深: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为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迎春的命运按判词与曲词以及后四十回的描写是嫁了个“中山狼”。怎么这个谜语如此哲学化玄妙化?迎春不是智商较差吗?功运、理数、阴阳……一研究就深了去啦。此谜给人的启示似乎在于,不仅是迎春,而且还包括所有的人,都难于有一个好的命运,谁能功与运,即主观努力与机遇,理与数,即必然性与偶然性,阴与阳,即一切正题与反题,都占全、都碰巧、都弄合适了呢?命途多舛,运途多蹇,人生长恨水长东,既荒谬又忧患,还说什么呢?
探春的断线风筝的谜语就没有迎春这个那么发人深思了。如果只是一个远嫁,对个人来说虽然有点不幸不巧,却缺少更概括的意义。
林黛玉的谜语则是一首非常完美的诗,她咏更香(按:有版本将此谜置于宝钗名下)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
…… ……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 ……
她写得何其动人,尤其是“焦首”两句堪称绝唱。我在打入另册的那个失态的季节,常常吟咏此两句,以为自伤。
而更令人感到寒意乃至毛骨悚然的却是宝玉的镜子谜: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像忧亦忧,像喜亦喜。
焦首、煎心,尤有感觉,有悲就可能有喜,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而到了镜子那个份儿上,只跟着像忧喜,太可怕了。
宝钗的竹夫人的谜无非是“恩爱夫妻不到冬”,直白平简;但首句所谓“有眼无珠腹内空”句则比较狠重,似有鞭挞讥刺。她或作者讥刺谁呢?只能说是讥刺宝玉或自嘲了。世上有眼者众,有珠者寡;有腹者众,腹内不空者寡。是这个意思吗?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