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由于泛爱博爱恋爱乱爱,更由于他的价值困惑价值虚无价值歧义而受到各方特别是各可爱女子的压力,遂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抒发消极情感的“古文”,文风直逼先秦,文体恍如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之结合: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擅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说明:第一,虚无主义,对于常人来说,有时只是一种悲哀无奈的情绪的产物。它不是为了操作,不是为了说明论理,而很可能是一种呼号,是一种绝望,是一种发泄。但这种论述,确实又是反映了事物的一个方面。
第二,他这里写的是钗、玉、花、麝,这个名单学似乎还只处于初级阶段,小性如黛玉者见到此文,只是笑他无端弄笔,抄袭《南华》,不悔自己,丑语诋人,却并不计较他把钗排在首位。从全书看来,麝月也完全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第三,黛玉看了,只是取笑一番,并不认真。盖写出文字来之后,情感已经得到释放,而文字本身具有相对独立性、形式性、游戏性、疏离性、非实现非现实性的一面,从而为文有可能使一个要死要活的情绪、观念变成文字游戏,变成一时“顽耍”。
第四,宝玉此后看戏引起与黛玉的口角,更悲哀无奈,便写了一些悟禅机的文字: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还有一首曲词: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些都被黛玉辩倒破除,宝玉解释说“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顽话儿罢了”。这里含义深刻,越是深悟禅机越是不需要谈禅论道。从交谈上看来,黛玉比宝玉悟禅多矣,但黛玉不参禅,并能一语破宝玉之浅尝辄止之禅,这真是大可反省的喽。
第五,不是别人,而是宝玉连续闹什么禅呀悟呀老呀庄呀什么的,这又绝非偶然,绝非仅仅是文字游戏了。对于宝玉来说,也许不仅对于宝玉来说,人生有两面,一面是真实,一面是虚无;一面是充盈,一面是空洞;一面是存在,一面是消亡——死亡;一面是爱怨情仇,难割难舍,一面是镜花水月,了无痕迹。宝玉越是有悟性,对于后者消极的那一面越是看得清楚,哀得伤痛。在一个没落之家,在一个末世,在一个有一千条理由绝望却没有什么理由积极进取的语境中,他得不到任何精神资源来解释自己的悲哀,得不到任何鼓励来振作自己的精神。于是,游戏也罢,当真也罢,这些文字皆成了宝玉的谶语了。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