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牙的意思是指表面无实际意义的说话,不是命令,不是申请,不是求饶,不是交代问题,不干具体事务,而是说一些类似牢骚话的废话。但说起来,却可能包含着真情、真意、虚情、假意、作秀,多彩多姿,千变万化。
林黛玉之牙专门磨给宝玉听,特别是一有机会她就发宝钗的牢骚。看来她是有预感的。再就是说一些悲观的自暴自弃的话,惹得爱自己的男人痛心疾首,这是女性的本能也是杀手一锏。牙磨得让宝玉真急了,她又心疼宝玉,说自己磨牙不是为了让宝玉与宝钗疏远生分而只是为了自己的心。把心祭出来,是女性行事的极致,是不可说不可说的最大言说。而宝玉也说他之所以辩驳,是为了他宝玉的心。读之令人心碎。因为他们都不可能明说自己的心事,谁也不能说I love you!I love you more!不能用语言表白的心,是世界上最痛苦的心。宝黛二人动辄说到自己的心,却不能说明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想什么,要什么,哑心最痴,哑心最苦!
有趣的是由于宝玉找了湘云给他梳头,“贤袭人”也娇嗔起来,“心”不“心”地闹起来,向宝玉宣示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
袭人一直闹到向宝钗表达对宝玉(梳头事件)的不满,说是“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于是宝钗“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至少客观上,这是钗袭联盟的开始。
然后袭人向宝玉示威,扬言宝玉这里横竖有人服侍,她准备回去服侍老太太;躺在炕上合着眼不理宝玉,使宝玉深为骇异;逼得宝玉学庄子《南华经》,用虚无的凉药医治自己的焦躁火急;并逼得宝玉折簪起誓,表示从此听话。
袭人对于宝玉的规劝从来带有向主流价值靠拢,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以披大旗而作虎皮的性质,也完全可能是真心希望宝玉“学好”“走正路”,也就是说袭人当然可能真心接受了主流的价值标准。但此次的柔情娇嗔却发出了女性的真情,比前不久就自己是否回赎的谈话还动气动火,原因就在于梳头请了史湘云。宝玉如何与别的女儿来往,作诗饮酒……至少袭人暂时并不认为受到侵犯,因为她的最高理想不过是被宝玉收到屋里,不可能有垄断宝玉之心,她一时排他还排不到哪儿去。但是梳头、贴身服侍,这是她的专利专业专权专职专长,这个领域是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即使是清纯无伤的史湘云也不容许进入袭人的专司领地。对于袭人这种层次的丫头——女奴来说,特别体贴的服务是奉献也是专权,是责任也是她的独立警备区,是全身心的投入,也是戒备森严的不容割舍的权力,这个“眼睛”里绝对不可以搀上一粒沙子。
敢于辖制(要挟)宝玉的有黛玉,第二个就是袭人,第三个才是晴雯——偶尔可能向宝玉说点刺话,摔摔帘子。毕竟宝玉与袭人有初试云雨情的特殊关系,岂能忘怀,岂是小事?而且初试之后不可能没有二试三试常试,只是书上不必每试都写一遍罢了。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