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堪称极致的盛大繁华场面当推元妃省亲。前边不久同样排场的是秦可卿的丧事,但毕竟只是丧事,丧事后边还颇有丑闻,颇有蹊跷,无法与省亲相比。而书的后部,虽有小儿女的联欢——过生日、吃螃蟹、作诗、行酒令……却再无昔日的红火,而只有悲凉之雾的覆盖。
省亲的主角是元春,论级别地位身份,比养生堂(孤儿院)出身的贾蓉媳妇秦可卿不知高出凡几。但两项大活动一丧一喜地紧接着写来,而且作者写她们都用一种仰视的眼光,使得她们显示出比宝钗、黛玉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孩还要高几层的高度,有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味,令你觉得作者是欲说还休,言不尽意。
即使书里存在着关于秦氏的“淫”的暗示、春秋笔法,书里也描写了秦氏的风度、人缘、地位,特别是她的死前托梦,显示了她的独特高度。
而元春只在省亲一回出场了一次,此前说到她的生日是正月初一,有点大富大贵的意思,又被皇上册封为贵妃。对她出场后的描写十分得体,她的表现很雍容,龙旌凤翣,雉羽宫扇,冠袍带履,香烟缭绕,花影缤纷;曰:“今虽富贵……终无意趣”;曰:“国事宜勤……切勿记念”;曰:“不可太奢,此皆过分”;又“亲拂罗笺”,为园子各处题名,所题各名都比原来宝玉等设计的高明。然后她见亲人而落泪,发乎情止乎礼,也做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尤其是怨而不怒。她是一个合格的政治符号、皇家符号、文化符号与地位符号。
近年来国人对于“贵族”云云忽增好感,以致有作家争写自己的上辈是贵族。其实中国的贵族多半是叶广芩写的那种废物、丑角,邓友梅写的那五之流,绝对不是十八九世纪英、法乃至俄罗斯的那种贵族。贾府诸人五人六也很低劣顽皮,唯一像点样子的是元春。
尤其是她的作用、影响,这是书里没有写的。贾家贾家,除了祖上有过功勋以外,如今只是一帮寄生虫,除几个女子外,都是无才无德无功无事(业)。那么他们的地位,很大程度上要靠贾元春的关系了。朝里无人莫做官,有元春在,贾府也算是朝里有人了。
贾元春是贾府的一个重要的政治资源,她的兴衰消长定然会影响贾府的兴衰消长。
那么贾府的被抄、没落极可能与朝里的后台丧失有关,当然,是贾妃病殁。对她的患病与死亡写得相当隐晦,让人摸不着头脑。按常理,即使病殁,如系宠妃,也不至于很快就对其家属动手整肃。印度的惊世建筑泰姬陵,就是国王为悼念爱妃而建。笔者到过西班牙的格拉纳达,那里的一处著名的阿拉伯花园也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阿拉伯国王为一个爱妃而建。
还有一层,《红楼梦》中有两三个大人物、关键性人物语焉不详。一个是元春,一个是秦氏,一个是贾敬。元妃是后台,是支柱,是标志;秦氏是转捩,是宣示,是隐性爆炸装置;贾敬是疏离的冷气,是毒瘤,是政治性社会性自戕自毙。他们对贾府的命运影响极大,他们对贾府的影响远远大于书中的其他人,包括贾政凤姐宝玉及众女儿。而对这三个人物写得特别含糊,说不清,说不清,正因为重要才无法说清的啊。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