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4日上午9:00,清华大学人文学院2021届学生毕业典礼在清华大学大礼堂隆重举行。人文学院院长万俊人在毕业典礼上为全院毕业生寄语。以下为万俊人院长的寄语原文。
各位同学、各位同事:
大家上午好!
美丽阔卓的清华园里夏风凉爽,花卉怒开,万物争相展示着自身最好的成长状态,仿佛急不可耐地请求秋天的验收。又是一个让人激动的毕业季!
对于你们来说,此刻的心情更多的或许是兴奋,是雀跃,是即将获得身心解放的激动;或是几分踌躇、几分胆怯、甚至是面对即将奔赴的前程所产生的几分忧虑?然而无论如何,你们都不得不离开熟悉甚至眷恋的校园,走向你们以为不难了解、实际上却又相当陌生的世界。这世界或许无比广阔,广阔到你们可以无分东南西北、尽情纵马天边;又或许极为仄逼,仄逼到你们无法自由地伸展身躯、甚或令人窒息的地步,因为即便是一个很小的实际问题,也会让你们感到茫然失据、无路可走。总之,毕业季之于你们是激动与不安。
对于你们的老师、导师和继续在校园劳作的学校职员来说,你们的毕业季同样也是心动与不安相互交织,这样的心情来自拉纤护航后的轻松小憩,也来自目送你们即将登程远行并从此不时眺望远方的你们时,挥之不去的那份牵挂甚至担忧,一如几年前目送你们离开家乡奔赴清华求学时的父母亲人,在村头或是车站、机场、码头,眺望你们渐渐远行的身影。我是想说,毕业季的意义不仅属于你们,也属于我们,甚至属于整个社会。正由于此,每一次的毕业典礼都会成为一次彰显意义的重要时刻,成为一个需要我们共同见证的文化事件,对于人文学院而言,尤其如此,于斯为盛。
每到该说“再见”的时候,人们总是习惯于说一些祝贺和祝福的话,但我总觉得这类套话太千篇一律,太让人怀疑其真诚与善意。坦率地说,每逢毕业典礼都让我面临一次选题之难,而且其难远甚于学术课题的选择。祝贺与祝福当然是我们话别的应有之义,但作为你们曾经的老师和人文学的先行者,我想跟你们谈谈最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个人文学话题:面对我们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高风险社会,人文学子究竟该持怎样的姿态和心态?我确信,这个问题不仅关乎你们今后的问学求道,也关乎你们今后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状态。
不确定性和风险其实是未来的常态,只不过在今日之中国和世界已经呈现为活生生的当下现实。现代人和现代社会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如此乱象环生,如此让人焦躁不安,人文学和人文学子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处境艰难,甚至出现诸多失态,比如,诗词竞赛的评委不会写诗,专业于宋代文学的教授闹出文字笑话,更有甚者,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家仅仅凭借“实事求是”四个字,就敢颠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相信,所有这些不仅让我本人,也一定让即将独立步入社会生活世界和人文学术进路的你们感到不安和不解。心有所耽,必致心态失常,行进的姿态也因此会出问题。那么,人文学子究竟该持怎样的姿态呢?我想借此机会告诉大家我自己对这一课题的初步思考,仅供各位参考!
首先,我以为并一直相信,从容沉潜应该是、事实上曾经一直是且至今仍然应该是人文学子的基本姿态!人文学很少关乎人生和社会生活的技术、手段、或者,实际可操作且具备立竿见影之功效,因而不是一种工具型的学术,而是一种关乎人生或社会生活之目的、意义、价值的意会型知识。更重要的是,人文学不是追赶潮流的学问,她极少属于时代的“弄潮儿”,多属于“两耳不闻”、“一心只读”的沉潜者和修道者。所以,与其说人文学是一种学术,毋宁说是一种道术。“道术为天下裂”,暗示的是人文关乎天下大事,既可“化成天下”,也可因道裂而分化天下。人文学的这种知识特性决定了她自身所具备的隐意、默会、根本、深远的“慢”、“静”、“隐”的基本品格,学习人文学也就需要持有相应的耐心、持重和隐忍的心态,既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轻易慢待,而是应该在这两者之间从容中道,不急、不迫、不厌、不怠,以游学的心态,支撑从容的人文学姿态。这大概就是孔子所说的“志于道”而“游于艺”的本意。
因为人文学关乎“大者”,所以需要求“甚解”,求“深刻”、求“彻底”,非如此不可以求大道。而求甚求深求彻底,决非即时可得,甚至也无法仅仅依靠某种“公式”、“原理”而直接地推断出来,相反,必须深入研究,反复求证,开放探讨,逐步推进,方可有所领悟和发现。积跬步以致千里,汇小溪而成汪洋。职是之故,千百年来,古今中外的学者大都承认,人文学是积累型的而非替代性的,其学术是谱系化的而非“制式”化的。前哈佛大学哲学系“过程哲学”的创始者、著名数学家和哲学家怀特海先生曾经感叹:纵然是经典物理学的奠基人牛顿,面对与其隔世仅仅一百多年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会目瞪口呆,莫名其妙;而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哲学人文学却仍然还在不断地重复着孔子、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事实上,人类在文化和精神信仰上一直都仰赖着诸如佛陀、耶稣和孔子、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些“轴心时代”的文化创始者们所开创的“文化元典”的精神与思想供养。面对如此悠长丰厚的人文学传统,唯有从容从学、沉潜游心,方可文心雕龙,史近司马,哲论春秋,最终精进问道。
从容沉潜的姿态实际也是一种谦学慎思的学习姿态。与学习现代技术科学不同,人文学的学习不单要紧追学科发展的前沿,争立前沿掀大浪,更多的是要反向逆溯学科流变的源头活水,甘愿故纸走边缘。因为你们需要学习的首先是你们的学术前辈,无论是诸子百家,还是司马史学,抑或数不胜数的大文豪大诗人,都是矗立在你们眼前的一座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更不用说需要你们打开的浩瀚书海和故纸残篇了。人们常说,踩着巨人的肩膀,登上学术的高峰。可是,很少有人进一步追问,如何才能踩上巨人的肩膀呢?人文学的巨人们又如何才能愿意让后来者踩上他们的肩膀呢?我想,若想要巨人们乐意让我们踩上他们的肩膀,首要的是我们要学会尊重他们。高山仰止,碧水长流。只有首先尊重前辈先进们的学术和尊严,才能获得进入人文学术的入门卷,一如雅典青年想要参加色诺芬和柏拉图的会宴,必须先要谦卑地请求色诺芬和柏拉图的应允,而后方能同他们会谈对话,对饮干杯。然而,谦逊尊敬的态度还只是踩上巨人肩膀的第一步,要最终能够踩得上去,还需要一些充分必要条件,比如读书,比如求教,比如能读可教的“慧根”和“悟性”。书山有路,读为云梯。惟有程门立雪,始能洞开鹿洞。并非所有的弟子都能成为拈花微笑的得道高僧。对于人文学的学子来说,多读书、会读书、读好书十分重要。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想再补充一下:读书就是向历史学习,向以往积累的知识学习,向人文先贤前辈们学习。也只有怀着谦逊的态度向前辈们学习,后学才能踩上先贤的肩膀,登上比他们更高的高峰,换句话说,只有先沉潜于故纸边缘,方能最终登上高峰,步入学术的中心舞台,在这一过程终,老师的指点提携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更重要的是你们自己。
因此说,人文学子的姿态还必须是独立自由的,这便是陈寅恪先生在为王国维先生墓撰写的碑文中所写下的那句箴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清华的人文学子是特别幸运的,因为只要你们愿意,就可以每天去瞻仰静安先生的墓,朗诵鹤寿先生的碑文。陈先生和清华国学院的导师们学贯中外,术通古今,堪为现代中国人文学之翘楚,亦为现代中国之人文学术开创了一个堪入中国学术史册的学术典范。陈先生所题“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为人文学术之圭臬,不仅是所有清华人文学子而且是所有人文学子都应恪守的根本学术信念,因而也是人文学子最应葆有的根本的学术姿态。如同人类所有科学一样,人文学所追求的根本目标惟有真知和真理,尽管不同的学科追寻真知和真理的学术路径各有不同。真知和真理是客观的、可公度的,但求真的方式、途径和过程却是主观的、个性化、差异化的。“学术乃天下公器”,而从事学术的却是一个个充满个性差异的求知者、智识者和问道者。求知需要学习,更需要独立自主的学习、研判、论理和决断,需要自由无羁地思想、求索和探究。所谓“立一家之言”、“成一家之说”者,端在求知问学者是否拥有独立自主的学术人格,是否拥有自由思想并通过自己独立自由的思想努力而获取真知、致达真理。在此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乃是人文学子最本真也最关键的姿态,这是由人文学自身的本质特性——即:始于合理怀疑,经由理性批判,达到思想或真理的澄明——所决定的。
因此,人文学子应有的姿态还必须是怀疑批判的。近代西欧哲学的开端者、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曾经断定,怀疑是哲学的开始,也是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的开始。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人类是唯一具有理性反思能力的文化生命,怀疑、批判、反思或反省既是人类独特的人文能力,也是人类的文化本能和社会文明进步的精神动力。对于作为理性存在的人类来说,任何既定的观念、成见和结论都是经由曾经的理性怀疑和理性批判所获得的,因而也必定仍然是开放的、有待进一步思考、论证和完善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和终极权威。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反复告诫我们的。换句话说,在不断变化的时空中,一切真理都是开放的。万物变化不定,社会生活不停,人类追求真理的脚步便没有停歇的时候。
怀疑不是非理性甚或反理性地怀疑一切,不是犬儒主义或者相对主义,而是对真理和追求真理的坚贞执着,因为坚信真理、至善和完美,所以敢于怀疑过去、已有和既定;因为相信理性和人性,所以敢于怀疑和批判。还是笛卡尔启示我们,我可以怀疑上帝、教条甚至某种已被广泛接受或流行的信条,但我不能怀疑是我在怀疑这一基本事实,这便是理性。
我想特别告诉同学们的是,你们即将踏入的生活世界和工作场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的、充满着“街谈巷议”、“人云亦云”的变幻着的世界,它曾经让现代德国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忧心忡忡;而今,这个世界是一个比以前更为复杂、更多“被中介”、“被遮蔽”、“被掩盖”的世界,也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缺少人文气息。信息化、数字化、符号化、甚至虚拟化,让我们生活于其间的这个世界越来越模糊不清,“晦暗不明”,越来越难以识别和把握。因此,怀疑与批判的能力日益稀缺,因而显得日益珍贵。我曾经说过,大学的人文学教育很少也很难教会你们弄潮商界、驰骋官场的“技艺”,但可以教会你们观察、思索和探究人与世界的文化方式、思考方法,这些非技术的智识可以让你们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本领,发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奇妙,从而既在庐山中,又出庐山外,识得庐山真面,克服苏轼曾经的烦恼。更关键的是,人文知识变得越来越稀罕之时,也就是人文学的内在价值越来越凸显和重要之时。几乎所有现代市场经济学家都告诉我们,一商品或价值物的市场价值最终是由其市场供需关系决定的,“稀者为贵”,人文学的紧缺时代恰恰是你们施展才华的理想时刻。
我还想说,怀疑和批判决不仅仅是一种理性的能力,更是一种人文学子的理性姿态,是你们融入社会、独步江湖的人文“秘籍”。与古人会晤交谈而能入出其外,超越古典;与故纸残篇相逢相知而能化腐朽为神奇,创造新知;与无论何种“文化他者”遭遇互竞都能不失自我,不失自信,不失自尊;……所需要的首先当然是尊重、沉浸、学习,但从一种人文化成的动态意义上来看,更需要的是理性的怀疑和批判。而根本上说,怀疑和批判才是人文学子“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真正含义和最终证明。这是清华人文前辈们立下的人文遗嘱,也是清华人文学子的“身份证”和“护身符”。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可遗失!
最后,我想对所有毕业的同学们说,承认现实和现实的力量,但更要相信理想和人文的力量。刚刚离开我们的清华人文的百岁寿星何兆武先生毕生承诺“思想的芦苇”,虽然他感叹人文“芦苇”的脆弱,但却始终坚信其“思想”的生长和人文精神的伟力。临别之际,让我为所有人文毕业生们吟诵《诗经.卫风.河广》中的名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巧合的是,佛教中也有“一苇杭之”的说法,或许两者的言义和语机有所不同,但它们相通的本真喻意都是在告诉我们:只要我们不放弃抵达彼岸的信念,充满并保持飞渡关津的信心,纵然眼前是汪洋大海,也有越过万重波浪抵达理想彼岸的时刻!
记住:变化的是时空万物,不变的是信念姿态。
记住:你们的姿态不是“躺平”,而是挺立并信步前行!不是“内卷”,而是外化——从修身、齐家到化成天下!
再见,在不远的将来!
再见,在不久的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