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万俊人教授于2017年9月4日在2017级研究生新生迎新会上的发言。
同学们,老师们:
大家好!
很高兴和你们一起参加并见证2017年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研究生、博士生的秋季开学典礼。也许,有些同学会产生这样的疑惑:为什么在全校性的开学典礼之后。还要举行一次院级的开学典礼?
让我告诉你们我的答案:学校的开学典礼是大学的制度安排,古今中外概莫例外。据说,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Bonona大学最初的开学典礼还是罗马教皇亲自主持的。拥有九百余年校史,也是世界上第二古老的牛津大学的开学典礼曾经是、至今还是英国王室最羡慕莅临的典礼仪式之一。大学的开学典礼总是辉煌高雅的,因之已然仪式化、制度程式化。但我们学院的开学典礼却有所不同:作为新清华人文学院的首任院长,我把一年一度的秋季开学典礼看做是人文学和人文精神的礼拜与祭祀。通过这一年一秋的庄严祭拜仪式,我们这些人文学人一起确认我们对人类文化的精神记忆,宣示我们对于传承和弘扬人文学这一人类最古老最经典之知识传统的信仰与承诺!
我感激现代高等教育的奠基者和先驱们对学校学年时间刻度的潜心安排:它没有遵循西元或者中国农历纪元的自然年轮律则,却又无比智慧地选择了自然年轮的季节性意义暗示:秋天是一年中最爽朗、最华丽的收获的季节。以金色的秋天作为我们迎接新学子、开始新学期的起始,不仅颇有深意,而且令人喜悦,充满幸福的希望。当然,如果时运不济或生命如斯,杜甫式的“无边落木”和“万里悲秋”确乎可能成为感天动地的浩叹,可是我想对今天的你们说:枫林不恨秋风劲,落叶尤为胜果凋。因为秋景和秋收,我们终究会感受到天高云淡自由飞翔的人文世界及其独特的美好风景。
现代心理学家总是说,人们总是喜欢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人们做一件事大都如此。今天是九月四号,人文学院的研究生开学典礼大概是2017年清华校园里最后的开学典礼了。不过没关系,“The last one is the best one.”这句西方名言又一次被我们验证。人文学科原本就具有“先验”与“后验”并举的特性: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哲学是密涅瓦河畔的猫头鹰,总要等到黄昏才起飞。人们,尤其是当代人总喜欢以几分调侃、几分讥讽的口吻说,历史或者文学只不过是“事后诸葛亮”。而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我们人文学者自身都会承认,文学、诗歌和艺术都必须植根于人们的生活经验和感受,即便是最富基础性的语言,也具有后天习得的知识特性。
总之,人文学科似乎都有“后”的特性。有意思的是,在英文这一现代世界的第一大语言中,“后”也就是“after”,却具备两种不同的词意,甚至是相反的词性和词意:作为介词,“after”表示“在……之后”;可作为动词,“after”还具有或者隐含着“追求、“追寻””的意思。或许我们应当感谢Shakespeare(莎士比亚)和经典英语的创始者们!用他们创造的“after”这个词来刻画人文学科的知识特性真是再妙不过了。
作为人类关注自身、认识自我最切近的学问,人文学的确承担着思想总结,理论概括、经验梳理、情感表达和话语修辞等知识生产任务。更重要的是,她还肩负着探求人类社会最为重要和根本的、探求人生本身的真理和意义的使命。她必须不断地追问,不断地反思,不断地表达,不断地修正和改进,既修正和改进作为学问、知识和智慧的人文学自身,也寻求修正和改进人类生活于其中的家庭、社会、国家和整个生活世界。人文的关键是“人”与“文”的合一,是文人的创造,是创造文人和人文。无论是古代传统的教化,还是现代的知识教育,尤其是现代高等教育,人文学科都具有最根本、最深刻、最具终极目的性的知识意义和教育地位。因此,对于任何一所综合性大学来说,人文学科都是大学之所以且能够致达卓越的最后一张王牌(The last trump)。
同学们,你们很幸运却又必须承担特别沉重的责任,如同当今中国的独生一代,我猜想你们中的许多人就属于这独生一代:既享受格外的家庭爱哺,又必将承受格外沉重的社会责任和家庭负担。说你们幸运,是因为你们在万千求学竞争者中脱颖而出,闯入了清华大学这所既占据国内顶级、国际一流地位、又具有极为辉煌的人文学传统的名校。清华曾经拥有她冠绝国内高等学府、名辟天下的人文学王牌,这王牌上不仅铭刻着老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还铭记着开创现代中国考古学、心理学、逻辑学、政治学、社会学等现代学科体系的开创性业绩,铭刻着荷塘月色、清华学术派的炫丽底色。甚至还有被人标榜着“清华学派”的卓杰标志,这些元素同“两弹一星”、“第一架飞机制造”、核能、计算机和材料科学以及小卫星等共同构成了清华非凡的“logo”。说你们幸运,还因为你们的到来恰逢其时,清华大学把人文学科置于学校当下与未来发展的优先地位。今天的清华大学无比鲜明地标榜“更创新、更国际、更人文”的发展理念和目标,环视国际国内,这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如果非要说还有极少数同道者的话,大概也只有哈佛、耶鲁和牛津、剑桥庶几近之。
诚然,我还可以列出许多证明你们幸运的证据。比如说,中国最好的大学食堂和学生宿舍,最好的文科图书馆,最开阔的校园,甚至是全球排名最美大学校园。我从北大来到清华已有20个年头了,记得我来清华不久,清华便长时间地被列入这全球最美校园的名单,而且还是亚洲唯一的。只不过这些条件都是你们和所有清华学子所共享的,我就不再特别强调了。
然则,你们也是负担最重的清华人文学子:因为今天的清华人文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偶然而失却了曾经的人文学王牌。因此,学校在确立“更人文”的发展目标的同时,特别制定了“清华大学文科双高计划”。这里的“双高”是指尽快使清华文科,特别是人文学科从高原走向高峰的战略性发展规划。我们的前辈曾经雄踞现代中国高等人文教育的高峰,可是,半个多世纪后的我们却还处在中国高等人文学教育的高原,没有保持曾经的高度,留下的只有差距。诚然,我们可以将这一差距归诸于1952年“院系调整”的历史偶然事件,但这绝不是我们甘于高原的理由。我想借用我们杰出的校友习近平主席的话语方式来说,近20多年清华人文学科发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接近中国高等人文学教育的高峰。
我的讲话是诚恳的。谓汝不信?你们很快就可以领略李学勤先生和他领导的清华古文献和清华竹简研究中心的巅峰景象,这是清华大学两个国家顶级的“2011协同中心之一”,另一个是清华核能研究院,而同类国家顶级的协同中心迄今在全国高校也不过20个。如果你们想探寻国学和中国传统文化,陈来教授主持的国学院、以及彭林教授主持的礼学研究中心、张国刚教授的唐代政治史课程和李守奎教授的中国古代语言方面的课程等等,一定会使你们领略到中国古典学问的“高峰”风光。如果你们渴求获取思想和人文的力量,汪晖教授主持的人文高等研究院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因为他和他的团队为你们提供的思想、观念和理论不仅关乎现代中国,而且深刻而广阔地切入整个现代性世界的中心图景。
谈及现代世界或全球视野,在国内高校中大概很难找出比颜海平教授主持的世界文学与文化研究院更好更高的学术研究平台了。海平教授开创了清华大学“世文班”,其领导的世文院延揽了当代欧美一流的世界文学与文化对话的专家学者,正朝着世界一流的学科大平台迅猛前进。倘若你们还想在灰色的理论地带之外寻找多彩而鲜活的情感乐园,保持你们学术人生对诗和远方的自由畅想和灵动表达,那么,我建议你们努力追寻著名的学者型作家,集茅盾、老舍和鲁迅三大文学奖于一身的格非先生,也就是中文系的刘勇教授,以及他所主持的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中心,那里不仅有他用美好的文字呈现的江南三部,而且正召唤你们去续写浩旷的漠北大风。
我还想向研究生同学们特别推荐几位新加入清华人文学院的几位杰出教授,要知道,他们可是我们的校长书记千辛万苦恭请得来的当代中国人文高手大家。他们是历史系的黄德宽教授、中文系的沈卫荣教授、哲学系的范本特姆——“清华大学金岳霖逻辑学讲席教授”、丁四新教授、新成立的科学史系主任吴国盛教授,等等,等等;相信我,他们绝对是值得你们追寻一生的学术导师。
如果你们还不满足,我想建议你们去选修其他学院的导师们的课程。比如,选听经管学院钱颖一院长关于大学改革的学术讲座;社会科学学院彭凯平院长的《幸福心理学》和李强教授的社会分层理论;公管学院薛澜院长的政府与公共管理理论;甚至是美术学院和苏世民学院的诸多国内外名家的学术讲座。万一你们还是觉得校园太小,我们还可以邀请莫言或者郝景芳来清华讲讲他们是如何创作《丰乳肥臀》《红高粱家族》和《北京折叠》的。顺便告诉你们,去年荣获第74届雨果文学大奖的郝景芳是清华大学的工科本科生,经济学博士,与李强教授不同,她没有借用社会学理论讲当代中国社会的阶层分化,而是通过科幻小说和文学的重构,生动地展现了北京的社会分层及其固化。说实话,我多么希望若干年后你们的某一位或几位同学也能捧回雨果奖甚或诺贝尔文学奖!
诚然,我内心最最期待的是不远的将来,你们中能够产生一批学术大师、知名教授,抑或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不过,所有这些目标都不是可以轻易达到的,即便是做一个合格的文人或者人文学的学子也相当艰难。如何实现这些理想?我无法提供现成的教诲,只能与你们分享一些经验体会,你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是毕生的精力。我想和你们一起重温几个汉语词组或语句:
一个是从容不迫。人文学不同于其他学科,它更需要为学为研的淡定和耐心,需要涓涓细流,日积月累,润物无声。千万别相信什么数据统计、名次排列和浮动排名!我赞同丁玲的一部书主义,赞成厚积薄发,赞赏经典优越论。一部《道德经》五千言,流传三千载,遍布全世界,成为全世界仅次于《圣经》的被翻译语种最多、发行量最多的中国文化经典。一篇《荷塘月色》虽然没有为朱自清先生赢得哪怕是一座奖杯、半张奖状或一分奖金,但其文学的魅力和影响却足以匹敌任何一部诺贝尔文学奖作品。请记住:现代技术化数字统计学和功利程式化的环境,是妨碍人文学科和人文学学术成长的天敌,要勇敢地击败他们!
第二个词组是创造性与批判性。陈寅恪先生在为王国维先生(静安先生)纪念碑所撰写的碑文中有两句至理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学习和研究人文学最稀缺的品质就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批判性地反思问题、创造性地解答或解决问题。具备、养成并葆有这一品质,非保持独立的学术姿态和自由的思想习惯而断不能为!记住:你是你自己,向亚里士多德学习,勇敢地表达你自己!
第三我想说的是我自己引以为座右铭的一句话:“学习是学习者的美德”。“美德”(virtues)一词最早出自古希腊,其本意是卓越完美之成就。好学、敏学、勤学并终生学而不止仍是人类成就优秀人生和卓越事业的不二法门。一个会学习并肯学习的人或许一定是最强大最卓越的。建国仅两百多年的美国曾凭借其学习的美德而迅速成为现代帝国,同理,当代许多具有远见卓越的美国学者忧心忡忡地指出,美利坚正在丧失其强劲的学习能力,正在从一个强大的学习者蜕变为一个“导师心态”的日益严重、动不动就对全世界“指手画脚”的霸道型政治军师,这是美国开始走向衰落的深层原因和致命痼疾之所在。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人物是令狐冲,原因不是因为他武功最高,而是因为他的学习精神,即集众家之长技自创独特精妙之武功。
毫无疑问,人文学的学习和研究还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可供借鉴,以上三点仅仅是我个人以为较为重要的方向,仅供你们参考。
最后,我想对同学们说,我和人文学院的全体老师、教职员工们一样,都对你们的未来寄予了高远的期待。我希望你们在场的每一位在几年、十几年或几十年后都不仅能够成为中国乃至世界人文学界的令狐冲,而且还能成为“扫地僧”。与令狐冲相比,“扫地僧”不仅武功高强,而且重德,德艺双馨,几近完美。因为在他那里,纵然是绝世武功也只能作为追求至善的手段,而断不可作为独霸武林的手段和理由,因此他用自己的绝世武功化解了两位野心勃勃的武林高手,使他们化干戈为玉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把金庸先生的武侠语言改为我们清华人文的文学语言,我想说的是,几度春秋耕耘,我希望你们不仅能欣赏甚至续写荷塘月色,而且还能创造并成就你们的贝叶莲花。
谢谢并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