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仁:宋词的境界之美——生命情感的“要眇宜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30 次 更新时间:2021-06-08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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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仁  

唐之中后期,一种音乐与文学交相融合的新的艺术形式——词悄然兴起。发展到唐末宋初,词的创作蔚然成风。目前搜集最称完备的唐圭璋《全宋词》所辑词人逾千家,篇章已逾两万首。从清代后期起,就有学者把汉赋、唐诗、宋词与元曲作为最能代表中国各个时代文学成就的艺术形式。

宋词之所以成为“一代之文学”,就因其具有自己独有的区别于诗之“言志”的抒发“隐幽”之情的美学特质。这种美学特质,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得到了较为系统的阐发。他认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又说:“词以境界为最上。”这就指出了词这种文体的“要眇宜修”之美学特质。“要眇宜修”,原义指爱情中的女性为了美而刻意地修饰提升;“境界”,则是指词之特有的富于兴发感动作用的作品中之世界。也可以说,是指词之生命情感之美所达到的“疆界”。由此,我们可以把宋词的境界之美概括为生命情感的“要眇宜修”。

宋词“要眇宜修”的境界之美的呈现无疑是在其无比多姿多彩的词作之中,大体表现为婉约与豪放之别。明人张綖在《诗余图谱》中言道:“词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盖词情蕴藉、气象恢弘之谓耳。然亦在乎其人,如少游多婉约,东坡多豪放。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大抵以婉约为正也。”这里提出词体以“婉约为正”之问题,学术界多有争论。从历史实际来看,词之产生于唐末五代即以歌女之歌词呈现,当然是美女爱情,婉约为宗。宋词之发展,就因其“要眇宜修”,“低徊要眇以喻其致”,从而在某种特定空间中得到迅速发展。从宋初来看,词确然是以婉约为宗。那时词尚未成为正宗文体,不上大雅之堂,多是一种游戏之作。北宋后期,词逐渐进入正统文人视野,纳入社会生活,遂变而为正宗。豪放之词应时代之需要,横空出世。但词之婉约仍然占据重要地位。即便是豪放派词人,还是以抒情为主,叙事与言志为辅,否则即是“以诗入词”,词便面临瓦解。正如《四库提要》所言:“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

先说宋词的婉约之美。宋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指出,作词之标准,“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这可说是对于婉约之美的一种总结:协律、字雅、情长、意柔。现在来看李煜词。李煜是南唐后主,国亡被俘,成为宋朝的阶下囚,他的重要的词作多创作于这段时间。其词哀怨悲切,辗转悱恻,充满国破家亡之感慨,为词坛之佳作,王国维多所称许。他的著名词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词是李煜被俘到汴京后所作,以“愁”字贯穿始终,表达其亡国与沦陷之愁。全词充满问句,自问自答,是一种心灵的叩击。小的方面的“愁”是其失国之痛,大的方面的“愁”是人类失去自由之痛。该词巧用虚字,如“只是”“问君”“恰是”等等,强化了物是人非,愁上加愁的感情,成为千古名词与千古名句。再如,写于同期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是一首与江山永别之词,以“别”情贯穿始终,抒写家国沦亡之痛;以最美的词汇,表达了“天上人间”,家国无法再见的最深的痛苦。上述两首词都表达的是一种“幽约隐微”之情,但却将其中的“忧愁”和“别离”提升到人类共有之高度,并以传颂永恒愁情的名句镌刻在人们的心中。

秦观被称为“婉约之宗”,是北宋婉约词的代表人物。陆侃如将秦观词的特点概括为:“第一,凄绝;第二,婉约。”先来看他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是抒发“别恨”的恋歌,抒情主人公抒发他对早年恋人的无尽思念。韶华流逝人已老,但离恨犹在无法排解,登楼远望春江,满江之水都化成流不尽的眼泪。秦观的《鹊桥仙》写道:“纤云弄月,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借牛郎织女每年的短暂相聚传说写爱情的永恒。这是一种反写,以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珍惜喻爱情的坚贞。爱情的永恒性是该词价值所在。词的反写,是作者的创意。李清照词以婉约缠绵著称。她的《如梦令》写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此词是李清照南渡前作品,表现了她慵懒的贵夫人生活。黄苏《蓼园词选》称:“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李清照后期的《声声慢》写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该词集中反映了“要眇宜修,微言幽约,以喻其至”的美学特质。她充分发挥了词之抒情性、音乐性特点,以扣人心弦的语句表达了国破家亡后孤独凄凉的境遇。最后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作结,成为千古名句。万树《词律》评道:“此遒逸之气,如生龙活虎,非描塑可拟。其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故卓绝千古。”

再看宋词豪放派之美。苏轼之词,打破了宋词婉约缠绵的传统,别开生面,走上豪放之旅。宇文豹《吹剑录》记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此论绘声绘色地将苏词豪放之特征形象地表达出来。苏轼《念奴娇》怀古抒怀,以对赤壁之战风采的怀想,抒发自己的报国立业之志。该词几乎完全是抒发豪放之志,“人生如梦”的感慨只是一种淡化的表达,有“隐约微言”,但不明显。本词境界宏阔,但言志压倒了抒情,显露出“以诗入词”之势。苏词亦有凄绝哀婉之作,其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这是苏轼悼念亡妻病逝十年之作。先是抒发了悼念相思之痛,但更重要的是抒发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之情,这种满腔忧愁无处抒发的痛苦,无限的悲凉凄婉。这应属于词所能表达的“微言幽隐”之“要眇宜修”。

豪放派通过自己的特殊方式在词作中体现了“诗直词婉”的特点。如辛弃疾词就充满了报国立功的战斗精神与收复失土还我河山的豪迈情怀,宋代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称颂辛词:“公作大声鞺,小声铿訇,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该词是对于昔日沙场点兵、征战塞外激烈战斗的回忆,上片回忆当年沙场点兵,威武雄浑;下片继续写当年战事,快马如飞,强弓霹雳,一心为了赢得报国的大事,博取效国的功名。但这一切均成往事,如今白发丛生,词人的不满之情跃然纸上。王国维对于辛弃疾之词有很高的评价:“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慨,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辛词亦有假借闺怨表达忧虑国事的凄婉一面,如《祝英台近·晚春》借思妇之口,写思妇晚春之际在闺中看风雨时至,绿肥红瘦片片花落,流莺啼鸣声声报春归去,但斯人归期无定,音问难通,闺怨无尽,用以抒发国事难折,报国无期的愤懑之情。这是典型的豪放派词人的“要眇宜修”。

宋词的“境界”之美乃中国文学史之奇葩,美轮美奂,至今令人流连不已,它包含的境界之美、要眇宜修、弱德之美、婉约与豪放等美学范畴将永留青史,惠及后代。


曾繁仁,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教授

来源:《文史哲》2021年第3期,第129-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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