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金荣的大孩子在学房里受了秦钟——宝玉——茗烟的气,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胡氏晓以利害,说明自己是求人的一方,攀附沾光的一方,教导他“老老实实的顽回子”睡觉去。
但胡氏把此事告诉了小姑子璜大奶奶,璜大奶奶一听大怒,提出“秦钟小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的身份认定的要害问题,暗含着是贾门亲戚便人人平等的准启蒙准人权意识,争尊严争合理性的诉求,到宁府里意图与秦氏理论一番,讨个说法为寡嫂出气。
及至见到了尤氏,叫作“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了寒温”,才提了一声秦钟的姐姐“蓉大奶奶”,尤氏乃半有心半无意地敲打了几句,大意是秦钟向姐姐说了学房打架的事,蓉大奶奶“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
底下呢,叫作“金氏听了这一番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丢在爪哇国去了”。
这里尤氏并没有说什么,金氏也没有说什么,尤氏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金氏则是不战而溃。
尊卑上下,是弥漫在所有的存在中的,是植入了基因里的。没有进入语境,你可以自以为与老板平等,与大人物平等,至少可以与阔亲戚理论讨论辩论,争个明白究竟;及至一见大人物,一进入大人物的语境,你自然自动撒了气瘪了胎,根本不是对手。
例如鲁迅的短篇小说《离婚》,都说是描写了一个敢于斗争的农女爱姑的形象。爱姑的丈夫“小畜生”姘上了一个寡妇,乃虐待爱姑,而爱姑的公公“老畜生”偏袒儿子,爱姑准备与“小、老畜生”拼命,要拼个家败人亡。在村里经慰老爷调停,达不成协议,乃到一个大一点的地方听“七大人”说话。
以下是爱姑的溃败行状:
他们(王注:爱姑与她的父亲)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她说了点敢于斗争的话,这时一直玩弄着自古墓里找出来的屁塞的七大人怪模怪样地喊了一声“来兮”,于是:
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鲁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鲁迅对于爱姑的略战即溃的描写比较细致。黑油大门、邀进门房、两桌奴仆、红青缎子马褂发闪的客人、客厅门槛、团头团脑红润油光的七大人,再加屁塞道具和“来兮”的怪调,难怪敢斗如爱姑也是不堪一击。
这时,七大人抹了鼻烟,一个喷嚏,然后爱姑彻底缴械投降,叫作没了脾气。呜呼哀哉!
金氏、爱姑,互为参照佐证可也。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