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往往看得憋气,哥哥呀姐姐呀妹妹呀,哭啊气啊语带玄机斗嘴呀,争风吃醋打嘴巴生病开药方死人呀,坏人得势好人无着呀,眼睁睁一个大家族衰败灭亡,谁也无力回天呀,真够闷人的。怪不得冰心对我说过,她最不喜读的书就是《红》。
但是也有少有的趣味横生、淋漓尽致的情节,例如闹书房一节。虽然是一拨“斗鸡走狗”的贾家屁孩子为极其低级下流的原因争吵,而后动了手,场面仍极生动热闹,污言秽语,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仗势欺人,聚众闹事,误打误撞,唯恐天下不乱,所有的人性男性弱点全出来了。
只几句声口就极活泼:“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砚瓦、磁砚水壶、书箧子、毛竹大板、马鞭子、门闩,各种道具都用来动武,打成一团。
闹书房的主角是宝玉的下人茗烟,茗烟受了阴损的贾蔷的挑拨,在武斗中起了带头作用,他的几句村话与“一把揪住”对手金荣的做派,起到了打破一切规则的解禁作用。看来还是下人更少禁忌,更能使个性解放。通过这么一闹,身为小奴才的茗烟也获得一个机会释放一下自己的个性与游戏本能。
闹书房一节有人分三六九等的不平,有小少爷们的肮脏烂乱的暴露,更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游戏心态、玩耍心态,用于光远的名言就是“人之初,性本玩”。
只因为老师贾代儒一时不在,压制稍稍松动了一下,孩子们就反了天。而恰恰在这种恶劣的人性表演之中,你看到了一点真性情,你会哈哈大笑。
呜呼,人性竟是这样不堪吗?还是越压制人的素质就越低下呢?
《红楼梦》中另一些快乐的群体场面有芦雪庵联诗、宝玉生日群芳夜宴等。但前者太雅,有精英化才女(子)化当然也白领化的封闭性装模作样性;后者众星捧月般地讨好宝玉,没有广泛性人民性与代表性,弄一帮女儿侍候少爷,以民主意识大众意识观之,应该搅局造反才是。这些写得再好,终没有闹书房一节那样道法自然,浑然天成,绘声绘形,活力四射。
又,王按,由于有女性参加或以女性为主体,某些热闹就文雅了。看来,女性聚会比男人聚会文一点,宝玉参加女性为主的聚会时也比他与清一色男性在一起时高雅得多。无女不文明,这是真理。性羞涩性禁忌性规范在某种意义上确是文明的萌发点。封建社会如此重男轻女,但在女性面前至少要净化一下言语。但是禁忌太多就成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戕害,放一放又会走上书房闹事的低级下流混乱无序。一管就死,一放就乱。放任乎?禁忌乎?解放乎?规范乎?杯水主义乎?从一而终乎?这也像哈姆雷特的“活着还是不活”一样,是一个永远的大问题。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