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九回里,贾政听了下人李贵关于宝玉读书情况的汇报,得知宝玉正在读《诗经》第三本“呦呦鹿鸣……”,训斥道:
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此话值得研究。《诗经》是孔圣人编辑的,还有各种关于《诗经》伟大意旨的说法,如“不学诗,无以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还有“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教论,与“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意识形态结论。
贾政怎么敢与孔圣人唱对台戏,说宝玉读《诗经》是“掩耳盗铃”“虚应故事”!
这就得说到封建专制主义的非文学论,说到封建社会对于文学的异己性的估量与对文学的防范。《诗经》虽然经过孔老夫子亲自删削编辑,作了清洁无害处理,毕竟还要表达人性、性灵,还有“国风”之类的民歌体,还反映点男女之情什么的。而这对于思想已经僵硬到不可救药的贾政来说,自然是危险的。其次,文学性的诗歌保留着立体性与多义性,它的解读并非定于一尊,它要求与培养思考能力,这也是危险的。所以必须干脆只读“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必须读什么都只接受结论,接受命题,接受全称判断,死灌硬输,死记硬背。再者,既是诗,就必须有创造性,必须曲为立言,标新立异,这又与封建专制的只允许重复循环陈陈相因,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句无出处互不相容。如此这般,本来还相当合情合理的孔子学说,到了明清时期,就变得与一切带活气的东西包括孔子本人审定的《诗经》不共戴天了。至于《红》书后文写到宝钗劝诫黛玉不要读元曲,以免移了性情云云,就更尖锐地表现了源远流长、事出有因的非文学论与反文学论灭文学论了。
这从反面证明了,幸亏还有个文学,为中国僵硬的封建社会保持了一点活气儿。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