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说到宝钗有一种病,是胎里带来的热毒,吃各种药都无效,后由一秃头和尚开了“海上方”(仙方、秘方),名之为“冷香丸”。其处方如下: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王按,此前花瓣不晒干怎样保存呢?不会霉坏吗?存疑。)……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
谁读到这里都会忍俊不禁:多么荒唐,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多么讲究,多么奢侈,多么莫名其妙!
阔小姐真能折腾呀,看一看一个人的生病求医用药情况,就知道此人的阶级阶层地位特别是消费层次了。
这不像药方,倒像童话、神话、诗、酒令、谜语。与其说它是功能(治病)性文本,不如说是文字性、语言性、文学性、诗性、审美性、哲学性、玄学性、神秘性、巫祝性、巫术性却也是游戏性的文本。
读完这个药方你的第一个反应很可能是:“亏他想得出!”它似是出自出色的想象力而不是临床医术。
它很直观,白者花者水者,洁无瑕也,冷如冰也,美如花也,高贵典雅天姿国色者也。
它天人合一,以天医人救人:春夏秋冬,四时节令,雨露霜雪,植物花卉,无不中的,无不暗含玄机,无不契合天意天数。
它包含文字崇拜特别是数字崇拜,读之赏心悦目,而十二与四,当然不是普通数字,甚至西洋也青睐十二(一打)一数,阳历阴历一年都是十二个月。这些数字里也有天机,有东方神秘主义。中国崇拜的数字更多,如一(元)、二(阴阳)、三(星)、五(行)、六(顺)、七(巧)、八(卦)、九(九归一)等,各有深意,各有积淀。中国称命称数,或称气数,这极有味,数字对于国人是具有神学意味的。太可爱了。
它是女性的。它符合薛宝钗的身份性格,甚至也符合林黛玉的身份性格。即使仅仅看药方,也可以看出作者曹雪芹对于宝钗这个人物的非以等闲视之。
试想,除了宝钗,湘云能吃这种药吗?她那么活泼无挂碍,吃这个不是捣乱吗?别人就更不须考虑。只有黛玉是完全配吃这个冷香丸的,或者可以说黛玉不吃已经冷而香了。这么一说,这个药方太巧太要巧涉嫌矫饰,反而不够自然而略显做作了。这正是无药而自冷自香的黛玉高出一筹的地方。
被认为荒谬绝伦的俞平伯的“钗黛合一论”,这里又得到了一证。按,以现实主义理论人物分析方法来看,钗黛合一说是胡说八道,是的,但是以文化符号学的观点来看,合一说并非完全的无稽之谈。至少,读《红楼》,事事时时处处要把这两位女性联系起来理解,钗不能离黛,黛不能离钗,否则就读不懂《红楼梦》。
它不像出自“现实主义”的《红楼梦》,倒像出自带有当时世俗化宗教化印迹的道家著作《淮南子》,或者类似的药方出现于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应该更加自然。这说明,中国的现实主义是灵动的现实主义,开放的现实主义,神思八极、心有旁骛的超现实主义,而不是画地为牢的现实主义。
这还说明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性、直观性、整体性、审美性、想当然性与诗性,与西方的逻辑推理与实证主义、科学主义传统大异其趣。
如无大病,倒是可以吃点这一类药,想来有益无损;吃花,现代医学也是肯定的吧。真得了大病还是要化验透视扫描打针吃药手术,不论平素你怎样地做出轻视科学技术的人文派头。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