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国的身份政治:概念与历史
身份政治涉及“相同的身份”,包括阶级、国家、种族、民族、宗教等等,是把人们组织、凝聚在一起的重要力量。此处所说的是美国国内的身份政治,主要涉及肤色、族群、价值观、宗教、移民等身份,而非国家身份。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著有《我们是谁》一书,所探讨的就是“何谓美国人”的问题。
美国身份政治的一个核心问题是“移民是不是美国人”。美国的移民问题最早可以追溯到17世纪贩卖非洲黑奴的历史,当时美国白人拥有受法律保护的自由,但是这种权利并不为非洲裔美国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所拥有。当时美国宪法中“人生而平等”中的“人”实际上仅仅指白人男性。南北战争结束后,虽然奴隶制被废除,但是种族主义的社会基础依然存在,并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一直影响着美国的政治和社会生活。此后,曾经支持种族隔离制度的保守派在处理美国种族关系时,将自己重新包装为“无种族意识”(color-blind)政策的拥护者,反对许多民权运动家所强调的“有种族意识”(race-conscious)措施。前者认为种族问题已经解决,不需要再谈;而后者认为不能否认美国存在种族问题,所以必须要谈。近几十年来,大批拉美裔和亚裔移民涌入美国,使身份政治大大扩容并复杂化。
在美国当代政治中,基于种族仇恨的犯罪频发。这些犯罪大多由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团体所主导,在特朗普执政时期变得愈发猖狂。特朗普虽然在一些场合表示不认同白人至上主义和白人民族主义,但是通过各种形式间接对其表示支持,所以左翼民主党人将他视为种族主义者。近年来,形形色色的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及其带来的不宽容现象在全球呈蔓延之势,这更让特朗普及其追随者相信他们代表着未来。
二、从阶级政治转向身份政治
近几十年来,美国政治的重心逐渐从阶级政治转化为身份政治。在20世纪,政治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经济问题引起和决定的,左翼和右翼的矛盾围绕经济和收入分配问题而展开,前者强调平等而后者强调自由。但是,界定当今政治的与其说是经济或意识形态问题,不如说是身份问题。如今,在许多西方国家中,左翼对构建范围更广的经济平等的关注减弱,转而更多地关注如何促进各个边缘群体的利益,如少数民族、移民、难民、妇女和性少数群体(LGBTQ)。与此同时,右翼将其核心使命定义为对传统民族身份的爱国式维护,这种身份通常明显与种族、族裔或宗教相关。右翼弘扬传统文化和宗教,强调本土身份并抵制移民和难民,虽然很少公开地表达种族主义,但本质上具有种族主义倾向。
由于近几十年来大批移民新涌进美国,原先主要存在于白人和黑人之间的身份政治扩大和演化到白人、黑人、拉美裔、亚裔等不同族裔的身份政治,又同性别、性取向、堕胎、环保、气候变化、移民、对外关系等问题搅在一起。2001年9·11恐怖袭击和伊斯兰激进势力的冲击也强化了美国的身份政治。尽管当时小布什总统仍强调美国是一个统一的“民族”(nation),但是美国国内针对穆斯林、黑人和拉美裔移民的歧视开始愈发严重。当下,针对亚裔的仇恨暴力犯罪多发。然而由于内部文化、语言和阶级的种种差异,亚裔美国人缺乏政治或文化上的凝聚力,无法团结起来共同反对种族主义。此外,美国的很多身份群体存在聚居现象,在破除种族隔离后渐渐出现不同族裔分隔居住的情况。在部分拉美裔、华裔等少数族裔聚居的地方,英语甚至都不再是通用语言,导致警察很难在这些地区正常维持治安。这种情况令许多本土白人感到困扰。
身份政治问题和收入分配问题相互交织。贫困现象在新移民中最为明显,因为身份、语言和工作技能方面的原因,新移民往往收入不稳定,只能勉强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经济状况加剧了种族问题的严重性。经过上个世纪60年代的黑人解放运动后,非洲裔美国人大规模地从南方移民到纽约、芝加哥、底特律等大城市,并在钢铁、汽车等行业就业。这些大城市的治安情况趋于恶化,引发原有居民的强烈不满。此后,由于中国等东亚国家的制造业不断发展,美国的制造业逐渐衰落,同时新涌入的拉美裔移民在服务业占据大量就业岗位,导致黑人失业增加,犯罪率上升、吸毒、单亲家庭、无家可归等社会问题随之而来,黑人向上的阶层流动愈发困难。
这种社会衰败现象也蔓延到白人的工人阶级。到本世纪初,技术创新减少了劳动力需求。拉美裔移民的涌入和制造业的衰落造成白人工人失业,同时毒品大量进入白人社区。数据显示,种种因素导致美国白人男性的预期寿命出现罕见的下降趋势,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白人工人阶层的儿童的比例显著上升。在此情况下,美国政府仍通过“矫正性行动”(AffirmativeAction)照顾少数族裔,左翼仍在宣称欢迎新移民。部分白人对此十分反感,他们认为新移民夺走了“我们的国家”,反移民、反全球化的民粹主义甚嚣尘上。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白人民族主义从边缘走向了主流的位置。白人民族主义者抱怨说,多元文化主义倡导黑人、妇女、同性恋和其他宗教的权利,但谁提倡美国白人的权利,就会被戴上种族主义的标签。这些白人群体认为,自己的处境和痛苦被社会中其他人忽视,他们才是种族主义的受害者,所以主流媒体和建制派造就的思想和政治结构应当被打破。
美国目前存在相互对立的两种“政治正确”。一种是文化多元主义,另一种是民族主义或本土白人至上主义。这种对立主要表现在移民问题和黑白种族问题上,也间接表现在性别、堕胎等社会议题上。两者都在打“身份政治”这张牌,都自称弱势群体,需要得到保护。在特朗普时代,民族主义一度压倒多元文化主义;而在拜登上台后,民主党在参众两院占据微弱多数,可能出现新的局面。但是,两种政治正确之间的斗争很难彻底决出胜负。
三、对身份政治的学术解读
从学术的视角来看,相对于阶级政治而言,身份政治更多地涉及“尊严”问题。当前,因感到饱受屈辱而产生的愤恨在西方国家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构成了身份政治的基础。政治学者福山指出,经济学家认为人类的行为是由对物质资源或物品的欲望所驱动的,这种对人类行为的理解深深植根于西方和东方的政治思想,构成了大部分当代社会科学的基础。但是,这一理解忽略了古典哲学家们发现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即对尊严的渴望。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认为尊严需求构成了人类灵魂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互联网时代,围绕身份政治出现的矛盾更加激烈。
种族身份政治在意识形态光谱中的位置值得做进一步的分析。在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时代,主要的身份政治是阶级和阶级专政的国家,以及民族殖民地问题。马列主义认为,只有推翻帝国主义的世界统治,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才能解决民族问题。毛泽东曾经在两份支持美国黑人斗争的声明中道破种族问题的关键,即美国的种族歧视在根本上是阶级矛盾的产物,只有推翻美国垄断资产阶级的反动统治,美国黑人才能取得彻底解放。当时,许多美国黑人崇拜毛主席,但是对推翻美国政治制度这一很难实现的目标表示怀疑。如何用马克思主义来分析种族身份政治,是一个重大的理论前沿问题。
和今天美国共和党主流相关的思想倾向主要包括民族主义、美国主权、种族主义、右翼民粹主义和保守主义。这一派思想认同自由高于平等的理念,主张经济发展优于社会福利,强调法律和秩序,以瓦斯普(WASP)文化(即白人盎格鲁—撒克逊基督新教文化)为基础。和民主党主流相关的思想倾向则主要包括自由主义、种族平等、左翼民粹主义。这一思想倾向强调个人权利优先、人权高于主权,主张优先照顾弱势群体,认为平等和自由同等重要,崇尚多元文化,并赞赏世界的多样性。总体而言,当代美国政治中意识形态的分野存在于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
四、美国政治向何处去
在此背景下,美国政治高度两极分化。共和党正成为白人政党,民主党正成为代表少数群体(包括非洲裔美国人、拉美裔美国人、职业女性、性少数群体等)的政党。如果这一进程继续下去,“身份”将完全取代经济和意识形态,成为美国政治的核心分歧,而这种情况无疑将与美国民主的初衷渐行渐远。如果不去纠正现在的问题,那么美国陷入分崩离析的危险并非危言耸听。近几十年来,伴随着美国社会在瓦斯普文化和多元文化主义之间的竞争,美国政治一直在左右摇摆,但是大体上都能回归中间立场。特朗普政府明显偏右,使种族问题更加严重。拜登执政以来,民主党试图调和立场,重新赢回白人工人阶级选民,但是能否成功仍然存疑。两党之间的激烈交锋很可能在两年后的中期选举中就会出现。
美国是一个多族群国家,却自称是一个民族(nation)。200多年来凝聚美利坚民族(Americannation)的不是肤色(race)和族群(ethnicity),而是共同的价值观和推动社会不断前进、不断创新的“美国梦”。今天美国政治受到财富集中、贫富分化和全球化的强烈冲击,文化、宗教、族群多元化,开始走向分裂、极化、碎片化。历史上,同德国和日本的战争、同苏联的冷战,曾经冲淡了美国的阶级政治和身份政治。今天的美国若要恢复凝聚力,一个可能的选择是确定一个最大的外部威胁。亨廷顿认为,需要一个军事上足够强大、种族和意识形态与美国不同的敌人来帮助美国复兴。当然,在此之外仍存在其他化解问题的方法。人们永远不会停止从身份的角度思考他们自己及其所处的社会,但人们的身份既不固定,也不一定与生俱来。因此,身份政治既可以用来区分,也可以用来统一,从而发挥“合”的功能。这可能是挽救美国免于分崩离析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