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而其中“乡音无改鬓毛衰”一句“衰”字的读音和释义历来聚讼纷纷。直至前些年,北京大学孙玉文教授撰写《解读唐诗“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一文(见《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对此问题进行了系统梳理,可为此桩诗案做一了结。然而最近,笔者读到盛大林先生《“鬓毛衰”诗案:“衰”的论争源于韵书删改》一文(见《光明日报》2020年12月19日12版),发现盛先生重提此案,观点颖异。因此笔者草成此文,以期与盛先生商榷,同时也借此对《回乡偶书》做一番梳理。
壹
目前我们所见到的最早著录此诗的是宋人孔延之所编《会稽掇英总集》(以下简称《总集》)。是书卷二有“贺监”一条,此条下首列唐玄宗赠诗,接着列举李适之等三十七人送贺知章归乡诗,然后引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其二作“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面毛腮。家童相见不相识,却问客从何处来。”
《总集》中所录饯行赠诗场景与两《唐书》贺知章本传所载相合。据《四库提要》,此书大约编成于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回乡偶书》的最早面貌。南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诗》,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奏上,其中所录《回乡偶书》与《总集》所录完全一致。可见这一版本的《回乡偶书》在两宋时期一直流传不辍。
此诗第二句“乡音难改面毛腮”之“腮”字,为“顋”之俗体字,在《广韵》中属咍韵,与第四句韵脚“来”同一韵部,而第一句末字“回”为灰韵,与咍韵同用。因此,“回”“腮”“来”三字押韵,并无任何问题。“面毛”即胡须,“腮”即两颊下部,此句是说乡音未改但是两腮已经生须。
“家童”,一般指私人家中的仆人。我们从两《唐书》本传中知道,贺知章于天宝三载(744)上疏求为道士并还乡里,又舍家乡旧宅为道观,玄宗皆许之。如此看来,则诗中所云正是贺知章回到故乡旧宅,与家中仆人见面时的一段场景。
笔者认为,《总集》中所记录的《回乡偶书》,无论在押韵上还是在释义上都无任何问题,且与贺知章的事迹相合,应该是其诗作的原貌。
贰
宋代赵令畤所著《侯鲭录》卷二有“贺知章回乡偶书诗”条,其中第二首作:“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面毛。儿童相见不相识,却问客从何处来。”据孔凡礼先生考证,《侯鲭录》大约刊刻于南宋初年。这是《回乡偶书》第二早的版本,相比于《总集》,其中有两处非常关键的异文。
其一,“面毛?”。“?(sai1)”字不见于《广韵》,但是见于《集韵》的咍韵。孙玉文先生已经指出,“?”为联绵词单用的例子,作“胡须披拂貌”讲,并且将该字渊源追溯到《诗经》“卢重鋂,其人美且偲”和《左传》“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据两《唐书》本传记载,贺知章性格狂放不羁,自然不屑于推敲炼字,亦不屑于“刊饬”诗作,导致其身后并无文集传世。从贺知章现存的诗作来看,除了应和诗之外,大多平白如话,不用典故,“乡音难改面毛腮”的语言风格完全符合贺知章的个性。然而“?”字生僻,似乎在入宋之后普遍被认作“思”的分别字,其含义亦古奥,对此诗来说,远不如“腮”字更加符合贺知章“醉后属词”“文不加点”的才性。
笔者推测,这一异文的产生或许与宋人对于“?”字的重新认识以及误读贺知章草书原稿有关。
其二,“儿童”。《总集》中的“家童”指贺知章旧宅中的仆人,贺知章是主动辞官,天子同僚饯行轰动一时,其还乡乃归老安养之计,本无过多伤感。“家童”与贺知章相见不相识,虽有物是人非之感慨,但亦不无些许诙谐意味。
换成“儿童”以后,整首诗作的基调也发生了变化。主人公被家乡的儿童当作过客,使得家乡近在咫尺,却如此陌生。诗作把主人公放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在老大与青春、主人与过客、家乡与远方、漂泊与归宿的张力中,呈现出无尽的悲凉与孤独。后世的传本中,为加强这种张力,又将“面毛”改作“鬓毛衰”以突出岁月之流逝;将“却问”改作“笑问”以加强人生遇合之无情。更改后的版本,文学性得到了强化,却背离了此诗的创作背景。
赵令畤于此诗后有一小注云“一说云黄拱作”。笔者推测,此黄拱或是引用贺诗之人。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记载五代时黄损离家出走多年,归来后题壁书《回乡偶书》第一首,稍改数字以应其事。明代瞿佑在《归田诗话》中记载元末黄德广客居大都多年后返乡,亦颂贺知章《回乡偶书》第二首以寓慨叹。
显然,此诗非常适合游子抒发感慨。黄拱很可能像黄德广一样引诗抒情,既是引用,自然无须考虑原诗的背景,为了更加贴合当时的处境,他也很可能像黄损一样对原作进行更改,时人不知,误传为作者。《侯鲭录》中的异文或与此相关。
由于《侯鲭录》的这一误记,导致原本与辞官还乡密切相关的《回乡偶书》,变成了后人抒发羁旅飘零、思乡倦游的公共文本。
叁
南宋时,原本的“面毛腮”已经多被改作“鬓毛衰”。于是问题出现了。衰字主要有两个读音,一个读cui1,义为等级差别、递减、丧服,在《广韵》中属支韵;另一个读shuai1,义为衰退、衰老,在《广韵》中属脂韵。“鬓毛衰”的“衰”显然只能读shuai1,为脂韵字。但是脂韵与其他韵脚“回”“来”所属灰、咍韵在近体诗韵中并不押韵,孙玉文先生用大量例证证明,唐诗中“鬓毛衰”或者类似的表达,“衰”字都取“衰白”义,均读shuai1,且从不与灰、咍韵通押。在第二句韵尾位置使用一个不押韵的字,这在近体诗的格律中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的。
然而如果我们检查词韵,会发现支(包括脂、之二韵)、微、齐、灰(一部分韵字,包括“回”,但不包括“来”)四韵已经通押,这说明在宋代,“衰”已经与“回”字押韵。同时,我们在宋诗中发现不少押灰韵的作品仅在第一句末尾用“衰”字,比如杨万里《卧治斋盆池》“旧来菰叶已全衰,旋买新荷带藕栽”。我们知道七言律绝和律诗的首句句尾多选择邻韵的字,这似乎说明,宋代“衰”字的读音也已经与“来”非常接近了。到元代以后,“衰”(shuai1)已经在“皆来”韵中,与“来”字属于一个韵部了。
综上所述,“鬓毛衰”之“衰”,只能读“shuai1”,为“衰白”之义,在唐代并不与灰咍韵押韵。宋人误“腮”为“?”,又因“?”字生僻难读,所以选取了一个与其声旁“思”字音近、在当时语音中与“回”“来”读音和谐且更宜抒发感慨的“衰”字来代替“?”字。明人发现“衰”字不合近体诗韵,故而引起这场争论数百年的诗案。
肆
盛先生在文章中得出结论“‘衰(shuai1)’本在唐韵灰韵中,被宋韵从灰韵中删除后强行归入了支韵,于是造成了‘衰’字的音、韵、义严重混乱”,然而通篇文章中,盛先生并未举出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其观点。
盛先生引用“清代诗论家毛奇龄在《古今通韵》”中的话来论证宋韵将“衰”字入支韵、不入灰韵之不通。然而毛奇龄的证据竟然是“今人读‘衰’皆同‘毸’……而过遵宋韵者,反谓衰无毸音”,这是典型的不懂古今语音变化、以今律古的妄说。《四库总目提要》对毛奇龄此书评价如下:
盖其病在不以古音求古音,而执今韵部分以求古音。又不知古人之音亦随世变,而一概比而合之。故征引愈博,异同愈出,不得不多设条例以该之。迨至条例弥多,矛盾弥甚,遂不得不遁辞自解,而叶之一说生矣。皆逞博好胜之念,牵率以至于是也。
两百多年前的学者已经明确指出毛奇龄此书问题所在,我们自然应当引以为戒。
对于诗韵的研究除了依据古代韵书之外,古人诗作的押韵实例亦是重要的依据,如果我们发现唐人用“衰”字做韵脚时,所押之韵都是支脂之韵,从不与灰咍韵相押,难道不足以证明《广韵》记载的正确吗?另外,关于古音的拟测,需要结合当时的反切以及古代声韵调的具体配合情况和历史发展情况去分析,单纯依靠今天的读音去推测是不科学的。这是我国音韵学的重要内容。大数据固然是今天学术研究的重要助力,但是我们必须学会分析、辨别、归纳和剪裁,否则大数据反而会让我们变成数据的工具。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
来源:《光明日报》2021年2月8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