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读刘梦溪先生的大著《七十述学》,非常喜欢,特别注意到刘先生在书中提到著名学者钱锺书先生说过,回忆是一种痛苦,而遗忘是一种心理保健。钱先生的这一看法当然基于他自己的人生经验,不过就我而言,似乎并不如此。因为那些深深镌刻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岂是能忘就忘的!少年的时候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有一篇名文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当时不觉得什么,如今经历人世沧桑后,才有了真实的体会。那些在内心深处抹不去的记忆,让它化成文字之后,内心反而变得轻松起来。这些年我因缘写成了不少的忆往的文字,每当写成一篇的时候,内心里似乎就觉得清空了一个物件似的,不知不觉地感到轻松多了。
近十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篇80年代大学舍友周潮湧的文字,因为他是我内心深处难以抹去的一个沉重的记忆,我多么想让它化成一篇文字啊,根据经验,我知道这是一种心灵救赎的方式。可惜一直不成功。天缘凑巧,昨天在大学时代同学们建立的微信群里,远在加拿大的大康忽然忆起当年大学时代同宿舍兄弟们之间发生的一件陈年旧事,这件旧事,即使同室舍友,多半也不记得了,但对我却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这件事的核心人物就是周潮湧。沿着大康的思路,我渐次写出当年的情形,并由此而将内心中的一些与周潮湧有关的记忆相继写出来,回头检视,竟无意中达成了我多年来想达成而没能达成的一个愿望,此真人生中之一奇事也。
在同学们的微信群中,大康说起当年周潮湧丢钱这件旧事,并认为我有些怀疑他。我对大康说,周潮湧丟钱这件事,搅得咱们不得安宁!历历在目!说实话,我没怀疑你,应该说潮湧有这个意思!潮湧不仅怀疑你,甚至怀疑我们宿舍所有人!包括我!记得有一次潮湧有些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的一百元奖学金不见了,而你的还在?”我屁股一撅,对他说,“你看,我的钱一直在屁股口袋里放着呀!”多年之后,周潮湧跳楼,在安定医院出院,办理退学手续之后,一天晚上我陪他在护城河畔闲逛时,我突然问他,“我觉得你那时口袋里的钱我们宿舍没人偷,是你自己丢了!”他马上说,”别说这件事了!”
广东顺德的耿明讲到潮湧丢钱与自愿献血不是同期的事。我对耿明说,丟钱与献血是同期的事!大康可能感觉自己被怀疑,情绪激动得很,有天晚上拿着两个哑铃在空中晃来晃去,不断地说,谁偷谁不是人!我还记得班主任甘老师没辙了,大家献血后,跟我商量怎么办。我提议我们大喝一顿,相约再不提这事了。果然一个晚上大家买了许多啤酒,大喝了一顿,从此咱们又是兄弟,不计前嫌了。
的确当年大康受伤最重。 我对大康说,现在想起来,潮湧丢钱疑大康,纯因潮湧乱指人!潮湧说,他的一百元奖学金放在抽屉里,抽屉正对着大康的床铺,早上起来抽屉开着,钱没了,肯定大康是贼!这就是潮湧的判断!
丢钱的事大概发生在1986年,他跳楼印象中大概是1990年,这时潮湧研究生阶段已经两年了。这些年我心里常常深自悔恨,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是送潮湧去了安定医院,因为我认为这毁了他的一生。
潮湧对我是个谜!我清楚记得潮湧那天跳楼的情形。大约中午一点半,突然有人敲我门,”老魏,周潮湧跳楼了!”我连忙穿衣跑出去,远远看着潮湧被人架回来,嘴里不断嘟嘟嘟什么。我住一楼,潮湧二楼,下面正好有个高土坡,潮湧跳在土坡上,毫发未伤。
的确,潮湧跳楼并没有受伤,但是在北京高校还是有影响的,私下里不少人都在传,北师大哲学系有一位研究生跳楼了。其实潮湧跳楼前就很奇怪了。他天天晚上在操场上练气功,不断发出吼声,捶打自己。有一天晚上他宿舍一位同学过来叫我去看看他。我看潮湧一个人呆坐着,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师父告诉他这段时间要抓紧练,很快功夫就要大成了。我灵机一动,对他说,我刚见了你师父,师父要你莫练了。他有点恍恍惚惚,似乎信以为真。我看他老实些了,就离开了。然而第二天他就跳楼了。他跳楼后情绪异常激动,大家架他到宿舍,我一直陪着他,后来系党委书记唐伟过来了。他在上铺上走来走去,不肯下来,嘴里不停地说,”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
唐伟和大家商量怎么办,有人主张送精神病院,我主张再等等,因为我知道,送精神病院可能会导致无法挽救的结果。当时的安定医院有个门诊离师大很近,过东校园马路对面就是。最后大家决定送门诊看看。楼下早有一辆系里安排的专车等着。勉强把潮湧从上铺上劝下来,我和唐伟陪达瑜到安定医院门诊。
我清楚记得到安定医院门诊时的情形。一个男医生接诊,潮湧在对面坐着,目光呆滞。医生问了几个问题,潮湧都回答了。我问医生怎么样,医生说潮湧思维是清晰的。我说既然思维清晰,应该没事吧。但是医生说要送去住院部观察。我反对无效,我和唐伟老师就回学校,潮湧去了安定医院住院部。
系里很快通知了潮湧远在重庆的家里人。一周后,达瑜的姐姐和姐夫来北京了。他姐夫高大帅气,是一名警察,很有主见,姐姐则很娇弱,来到北师大一直哭哭啼啼。他们到后第二天上午,我陪他们去安定医院住院部看潮湧。安定医院住院部在昌平区回龙观,从师大往北走大约三十里地。当我见到达瑜时,大吃一惊!没想到才过一周,潮湧变成了胡子拉碴,神情呆若木鸡!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大概也就一周的时间,但潮湧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那一天,潮湧从病房里出来,随我们走到病人活动的场地。潮湧呆呆地看着他的姐姐,姐夫和我。姐姐看到弟弟这个样子,止不住痛哭失声。好一会儿,潮湧悄悄地告诉我说,那天刚到住院部时,自己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结果越是反抗越是受到严厉的惩罚。潮湧说他受到猛烈的电击而全身震颤,他四肢被牢牢地缚在床板上而动弹不得。最后他不得不屈服了。潮湧一边诉说,他姐姐一边哭泣,他姐夫和我在旁边听得惊呆了。
大概两个月后潮湧从安定医院出院,我连忙去看他。潮湧精神状态很差,研究生学业无法继续,学校给予潮湧两年研究生班结业证书,回重庆一家大型国有汽车公司从事文化方面的工作。潮湧临行前,大约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我那时也很忙,但几乎每天晚上陪他到护城河畔散步聊天。我们从84年到北京同学,住一个宿舍,到90年,6年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不少的事,读本科时一起住西南楼222室,发生过丢钱的事,前面说过了。到研究生约一年级下半期,他喜欢上了数学系一个本科小女生,武汉人。相处几个月后,小女生表示不要再来往了。潮湧陷得很深,难以自拨。他告诉我这件事,且说还写了一封长信,但是无缘送给那小女生。我连忙说把信给我,我去找那小女生。当我拿着潮湧的长信好容易找到那小女生时,那小女生淡淡的,也不愿收信。我很失望,回来对潮湧说,算了吧,忘了吧。潮湧呆呆的。我后来想到这事对他刺激大,那时社会上盛行气功,我每天晚上十点陪他到操场上练气功,我现在还听得见他大声喊叫,捶胸顿足,猛敲脑袋。我感觉他这时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没想到后来真到了精神病院。
但我一直认为潮湧没有精神病,不过是精神受到创伤而已。但潮湧从安定医院出来后,坚称自己有精神病。在护城河畔他告诉我,他奶奶有精神病,他的精神病是遗传自奶奶的。我马上对他说,这些年你每年过年基本上不回家,与爸爸妈妈关系疏远,你告诉我说你是个遗弃儿,是爸爸妈妈从大街上角落捡来的,你现在又说精神病遗传自奶奶,这怎么可能呢,前后矛盾了吧?我这样说时潮湧并不反驳我,完全沉默不语。我们就沉默着在护城河畔走来走去。潮湧终于要走了,那天我骑自行车送他到北京火车站。我现在还依稀看得见他双眼中满噙泪水,非常地留恋不舍。我也很伤心,徒然看着那列载着老同学的火车在呜咽中慢慢远去,直至消失。
1992年7月我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到了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工作,次年到重庆北碚西南农业大学开会,连忙联系潮湧。潮湧那时在重庆沙坪坝工作,从北碚到沙坪坝很远,我逃会从北碚到沙坪坝找到了潮湧,并带潮湧从沙坪坝返回北碚。我要留潮湧和我住一晚,潮湧犹豫着说,没带药。我说,你根本没精神病,是安定医院强加给你的!我现在还在后悔带你去安定医院!你跟我住,一定没事!潮湧没办法,只得留下来和我住了一晚,什么事没有。第二天会议结束,我和一些朋友决定从重庆坐轮船回武汉,一路上看看三峡风光,因为国家决定修建三峡大坝,以后没机会了。我和潮湧到沙坪坝,潮湧还带我上他家见他爸爸妈妈,并提议玩一会麻将。我们大概玩了一圈,我输了三块五毛钱,这是个小数目,但潮湧强行补给我三块五毛,令我非常不好意思。
那天傍晚潮湧送我到重庆一个码头,不停地向我挥手。我们就此分别,从此再没见面。大约是95年大年后开学的一天,我到哲学研究所,刘简言老师见到我就告诉我说,他大年初一上午到所里取报纸,突然见到一个自称是我的同学从重庆过来的年轻人找我,知我不在转身就离开了。这时我已回仙桃老家过年了。我马上想到是周潮湧,但我无法想像,周潮湧在大年三十坐轮船从重庆到武汉找我,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一起过大年呢?
1999年8月我离开武汉到了南宁广西大学法学院。女儿在这个过程中慢慢长大了。我常常在校园里和女儿散步聊天时讲到周潮湧的故事。并告我女儿说,周潮湧失踪已十多年了,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周潮湧了。小小年纪的女儿非常喜欢听周潮湧的故事,对他充满了同情。记得几次女儿鼓着圆圆的小脸蛋对我说:”爸爸,周潮湧说不定哪一天突然站在你面前呢!”女儿这话言犹在耳,一晃又过去十多年了。
2020-01-30
匆草于湖北省仙桃市汉江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