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旭(1599—1655),明末四大高僧之一,江苏吴县人,晚称“灵峰老人”“蕅益老人”。他以天台思想为主,融会华严、唯实、禅、净土、律各宗,形成了合禅、教、律归入净土的灵峰派。其一生著述宏富,约有四十七种,二百余卷。智旭不仅主张佛教各宗派之调和,而且主张儒佛之间的会通,并著有《周易禅解》《四书蕅益解》。其《周易禅解》将佛理与易理互相融通发明,是中国易学史上第一部以佛教学说系统解读《周易》的典范性作品。
一、以禅解易的理论基础及其合理性
晚明时期的佛教一方面丛林凋敝,危机四起,而另一方面又呈现出一种开放融合的态势,世俗化进程加剧,儒佛会通成了当时佛学界一个普遍的主张。云栖袾宏(1535—1615)、紫柏真可(1543—1603)、憨山德清(1546—1623)等高僧皆大力倡导调和儒佛、会通三教。智旭一生出入儒佛,自云:“身为释子,喜拈孔颜心学示人。”(《灵峰宗论·〈性学开蒙〉自跋》卷第七)在他看来儒、道、佛三教之说的根本宗旨不外乎一心,“自心者,三教之本源,三教皆从此心设施。”(《灵峰宗论·金陵三教祠重劝施棺疏》卷七)他说:
儒也、玄也、禅也、律也、教也,无非杨叶与空拳,随婴孩而诱之。诱得其宜,则哑哑而笑;不得其宜,则呱呱而泣。泣笑自在婴孩,于父母奚加损焉?……佛祖圣贤,皆无实法缀人,但为人解粘去缚。今亦不过用楔击楔,助发圣贤心印而已。(《灵峰宗论·〈四书蕅益解〉自序》卷六)
儒、道、佛三教之各种学说无非都是除去人的执著与束缚的一个方便,目的都在于显发心之本体。在他看来,儒、道、佛三家立教本意是相同的,只是各自实施的方便手段不同,前者为本,后者为迹,“本不幻迹,迹不掩本”(《灵峰宗论·性学启蒙问答》卷三),三家之说相即不离,非同非异。因此,佛家的出世之道,不妨用儒家入世的方式说出;儒家入世之道,亦不妨用佛家出世的方式说出。这些认识为智旭以禅解《易》提供了理论基础,同时也具有一种方法论的意味。如他释《序卦传》说:“《序卦》一传,亦可作世间流转门说,亦可作工夫幻灭门说,亦可作法界缘起门说,亦可作设化利生门说。在儒则内圣外王之道,在释则自利利他之诀也。”(《周易禅解·序卦传》)同一道理不妨从儒佛两个角度说出。
当然,这种会通儒佛的论调最终还是立足于佛法圆融世间万法的观念,是佛法涵摄儒道而不是儒道涵摄佛法。智旭说:“宣圣实承灵山密嘱,先来此处度生者也”(《周易禅解·杂卦传》),是孔子秉承佛陀的旨意来救度终生,而不是相反。
具体到以禅解《易》这件事上,智旭有着清醒的问题意识,深知《周易》经传乃儒家经典,本来与佛理并不相干,如果以禅解《易》,那么其合理性何在,解读出的道理是禅还是易呢?他在《周易禅解自序》中对此这一问题作了辨析:
或问曰:“子所解者是《易》耶?”余应之曰:“然。”复有视而问曰:“子所解者非《易》耶?”予亦应之曰:“然。”又有视而问曰:“子所解者亦《易》亦非《易》耶?”予亦应之曰:“然。”更有视而问曰:“子所解者非《易》非非《易》耶?”予亦应之曰:“然。”侍者闻而笑曰:“若是乎堕在四句中也。”
余曰:“汝不闻四句皆不可说,有因缘故皆可说乎?因缘者,四悉檀也。人谓我释子也,而亦通儒,能解《易》,则生欢喜焉,故谓是《易》者,吾然之,世界悉檀也。或谓我释子也,奈何解《易》以同俗儒?知所解之非《易》,则善心生焉,故谓非《易》者,吾然之,为人悉檀也。或谓儒释殆无分也,若知《易》与非《易》必有差别,虽异而同,虽同而异,则儱侗之病不得作焉,故谓亦《易》亦非《易》者,吾然之,对治悉檀也。或谓儒释必有实法也,若知非《易》,则儒非定儒,知非非《易》,则释非定释,但有名字,而无实性,顿见不思议理焉,故谓非《易》非非《易》者,吾然之,第一义悉檀也。”
智旭用佛教的“四悉檀”来理解以禅解易的问题。所谓“四悉檀”,是佛说法的四种范畴,也是佛度生的四种方法,其主要意义在于称机说法。据此,第一,人们以为智旭所解的是易,这属于佛教用来分别诸法的四种说法(即引文中的“四句”)中的“有”,其合理性所在之根据(其文中所说的“因缘”)为“世界悉檀”,也就是随顺众生,以人们喜欢的方式说法,人们见他是佛教徒却能解读《易经》,必然喜欢读;第二,人们以为智旭所解的不是易,这属于四种说法中的“空”,其合理性所在之根据为“为人悉檀”,也就是因人不同而随机说法,人们看到智旭是佛教徒却能解读《易经》,以为其所解必然不同于俗儒,则生善心;第三,人们以为所解的既是易又非易,这属于四种说法中的“亦有亦空”,其合理性之根据在于“对治悉檀”,也就是针对各人之弊病而施以种种法药,对认为禅易相同的人就呈现其不同的一面,对认为禅易不同的人则呈现其相同的一面;第四,人们以为所解的既非易又非非易,这属于四种说法中的“非有非空”,其合理性之根据在于“第一义悉檀”,也就是不落文字,明晓所谓的是与非并无实性,所解的是易也好,不是易也好,只是在人如何看,最根本的应该是超越文字,而直接悟入诸法实相。
总而言之,以为所解者是易、非易、亦易亦非易、非易非非易,都可以说得通,也都非根本,根本的是不要局定在这四句之中,是《易》还是非《易》,随因缘不同而呈现不同的体性,虽然不同但又不异。《周易禅解·自序》云:“吾所由解《易》者,无他,以禅解儒,务诱儒以知禅耳。”由此可知,无论如何评判,智旭以禅解易乃是以禅入儒,其目的在于“诱儒以知禅”,这才是一个佛教徒解读儒家经典的本怀。
二、易即真如之性
在智旭那里,“易”不仅仅是一部《周易》经传,它具有易理、《易》书、易学三项内涵。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之易理,天地万物之所从建立也。卦爻阴阳之《易》书,法天地万物而为之者也。易知简能之易学,玩卦爻阴阳而成之者也。(《周易禅解·系辞上传》)
易理乃是天地万物得以建立的根基,天地万物的生长变化都是易的展现和实现;《易》书乃是法天地万物而作,是天地之易理的文字化表达;易学则是由观玩《易》书而成,是从《易》书的卦爻阴阳及卦爻辞中解读出的道理。在智旭看来,易理先于天地而存在,又贯彻于天地万物之始终,它就是佛所说的真如之性。
当知易即真如之性,具有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之义,密说为易。(《灵峰宗论》卷三)
所谓“密说”,也就是权说,方便说法。佛性真如,乃是一切诸法之实体,不生不灭、无为常住;不变之真如,又能随缘而动,显现于诸法之中。不变随缘、随缘不变的真如之性,可以权说为“易”。我们知道,《易纬·乾凿度》提出“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管三成为道德苞籥”,此“易一名而三义”之说虽然较之于《周易》古经属于后起之说,但却能够切中易道。《系辞》云:“《易》之为书也,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变乃是易之根本特性,但变化之中又有其不变者在,汉唐易家以为“不易者,其位也”,天地万物之秩序不可变,宋儒则将此不易者提升为作为天地万物背后之存在根基的理。程颐云:“易者,随时变易以从道也。”(《易传序》)形下世界的变易不息,都遵从于其背后不变的形而上之理。智旭则将兼具变易与不易的易道与不变随缘、随缘不变的真如相印合,以为二者意义相同,但其所谓的“不变”既不是汉儒的“位”,也不是宋儒的“理”,乃是无自性、无他性、无共性的诸法实性。他说:“不易者,惟无方无体故耳。”(《灵峰宗论·示马太昭》卷二)又说:“易者,无住之理。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所以易即一切事理本源,尤太极之义焉。”(《周易禅解·系辞上》)推而广之,由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的根本特性,乃可以说“阳本无阳也,阴本无阴也,八卦本无八卦也,六爻本无六爻也”(《灵峰宗论·示马太昭》卷二),它们都是变动而无自性的。这也就是“太极本无极”之义。
易即吾人不可思议之心体。(《周易禅解·系辞下》)
闻现前一念心性,不变随缘、随缘不变之妙,方知不易之为变易,变易之终不易。……然不明言即心自性,但言易者,以凡夫久执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断断不能理会此事,故悉檀善巧,聊寄微辞。(《灵峰宗论·示马太昭》卷二之五)
在智旭那里,天地万物之所以然,皆不出自心一念的妄动妄静,而动静无性,也就是“吾人不可思议之心体”,也就是佛性,为了向凡夫方便说法,故称之为易,其实人人皆有佛性,人心皆具足易理,易即真如之性。
三、六爻表法通乎世、出世间
《系辞传》云:“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在《易传》作者那里,《易》乃效法天地而作,天地万物之道无不蕴涵于其中;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就是对天地之道和万物之情状的抽象的表达。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这一易学独有的表达方式,是一个有机的符号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卦与卦、爻与爻之间彼此融通,一卦可以通向其他的任一卦,一爻也可以通向其他的任一爻,以其高度的抽象性和无限的涵摄力将宇宙万物之情态都吸纳其中。基于易学的独特的学术品格和意义表达方式,智旭在佛学的视野下指出:“通论六爻表法,通乎世、出世间。”(《周易禅解·乾》)世间、出世间的事物、道理皆可以通过六爻表现出来。
若以事物言之,可以一事一物各对一卦一爻;亦可以一事一物之中,具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若以卦爻言之,可以一卦一爻各对一事一物;亦可于一卦一爻之中,具断万事万物,乃至世、出世间一切事物。又一切事物即一事一物,一事一物即一切事物。一切卦爻即一卦一爻,一卦一爻即一切卦爻,故名“交易”“变易”。实即不变随缘,随缘不变,互具互造,互入互融之法界耳。(《周易禅解》卷一卷首)
智旭以华严宗的“事事无碍法界”来解读卦爻与事物间的关系。事物皆具真如之性,一事一物虽小,也具有真如之性之全体,真如即万法,万法即真如。因为每一事物皆一一具足真如之性,故而每一事物之间也融通无碍,一切事物与任一事物相即不离,这就是所谓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事物与事物之间皆相互融摄,通达无碍。准此,《易》之每一卦爻皆是易理之完满展现,一卦一爻既可以表征一事一物,也可以表征一切事物,由于每一卦爻皆表征完满之易理,故而一卦一爻和一切卦爻之间是融通无碍的,每卦每爻互相含摄,举一卦一爻则含具一切卦爻,举一切卦爻则含具每一卦爻。这也就是“不变随缘,随缘不变”之易理的展现。
在智旭看来,六爻能涵摄无限之义蕴:就天地人三才之道而言,上二爻为天,中二爻为人,下二爻为地;就四时节气而言,冬至后为初爻,立春后为二爻,清明后为三爻,夏为四爻,秋为五爻,九月后为上爻;就地理而言,初爻为渊底,二爻为田地,三爻为高原,四爻为山谷,五爻为山之正基,上爻为山顶;就方位而言,初爻为东,三爻为南,四爻为西,上爻为北,二爻、五爻为中;就社会等级而言,初爻为平民,二爻为士大夫,三爻为官长,四爻为宰辅,五爻为君主,上爻为太皇或祖庙;就欲界诸天而言,初爻为四王天,二爻为忉利天,三爻为夜摩天,四爻为兜率天,五爻为化乐天,上爻为他化天;就众生所居之三界而言,初爻为欲界,二、三、四、五爻为色界,上爻为无色界;就天台圆教所立的六种行位(六即)而言,初爻为理即,二爻为名字即,三爻为观行即,四爻为相似即,五爻为分证即,上爻为究竟即;等等。
无论世间、出世间,整个的时空、万事万物以及各种理法,皆可以分类而收摄于六爻之中。所以,智旭说:“世、出世法,若大若小,若依若正,若善若恶,皆可以六爻作表法。有何一爻不摄一切法,有何一法不摄一切六爻哉?”(《周易禅解·乾》)
智旭在阐明六爻可以含摄世间、出世间之万法的同时,更进一步地说,万法不出乎一心,所谓的爻象即是“吾心之爻象”。我们举例来看,其注比卦初六“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他吉”,先从爻性、爻位的角度说明此爻之义,与宋明儒家之解并无理路之不同:
柔顺之民,率先归附,“有孚”而“无咎”矣。下贱之位,虽如缶器,而居阳位,有君子之德焉,故为“有孚盈缶”。将来必得征庸,“有他吉”也。
接着以佛法解比卦之六位云:
初六如人道,六二如欲天,六三如摩天,六四如蝉天,九五如佛为法王,上六如无想及非非想天。今人道易趣菩提,故曰“有他吉”。
复以天台宗观心法门解比卦六爻:
约观心释,初六如藏教法门,六二如通教法门,六三如爱见法门,六四如别教法门,九五如圆教真正法门,上六如拔无因果邪空法门。今藏教正因缘境,开之即是妙谛,故“有他吉”。
以智旭之见,佛性、易理、心体三者是三而一的,都可以通过六爻表现出来,《易》之卦爻可以说凡宇宙中的事物、世间出世间的道理、法门无不包容于其中。他对《周易》经传的注释,形式虽有多种,但都秉持此一理路,力图将佛法、易理、心法三者融会贯通,其所主张的“六爻表法,通乎世、出世间”在具体文本诠释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现。
四、乾坤合德 性修不二
乾坤二卦,在易学系统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它们乃是阴阳、刚柔、动静、易简等一系列相对待范畴的最具代表性的含摄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蕴也。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智旭也强调说:“六十四卦,不出阴阳二爻。阴阳爻之纯,则为乾坤二卦。乾坤二义明,则一切卦义明矣。”(《周易禅解·乾·文言》)并且以佛家性修、寂照、止观等学说来阐释乾坤之意蕴。
其注《乾·彖》曰:
以乾表雄猛不可沮坏之佛性,以元亨利贞表佛性本具常、乐、我、净四德。佛性必常,常备乎四德,竖穷横遍,当体绝待,故曰“大哉乾元”。(《周易禅解·乾·彖》)
乾卦最为纯粹刚健,乃是常住不坏之佛性的表显,世间万物皆从乾元佛性而建立,乾之一卦就可以统摄万法。《文言传》云:“大哉乾元,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就是佛性之写照。佛性无所不及,超言绝对,故强称之为“大”;佛性雄猛,物莫能坏,故称之为“刚”;依此性而发菩提性,能动无边生死大海,故称之为“健”;不落于真俗之二边,故称之为“中”;不同于断常、空假之偏法,故称之为“正”;佛性更无少法相杂,故称之为“纯”;乃是万法之体要,故称之为“粹”;佛性充遍贯彻于一一微尘之中,故称之为“精”。
所以只此佛性乾体,法尔具足六爻终始修证之相,以旁通乎十界迷悟之情,此所谓性必具修也。圣人乘此即而常六之龙,以御合于六而常即之天,自既以修合性,遂能称性,起于身云,施于法雨,悉使一切众生同成正觉而天下平,此所谓全修在性也。(《周易禅解·乾·文言》)
在智旭那里,乾卦一方面为佛性之表显,另一方面则兼具性修二义义。性指性德,言一切万物之本性中各有善恶迷悟之性能;修指修德,乃是对性德而言,是后天修行而具有的能力。万物皆资始于乾元佛性,无非乾道之变化,它们各个具足乾道之全体,具足完满之佛性,佛性也必然完满地贯彻于每一事物之中,此所谓“性必具修”。乾卦之龙乃是比喻佛性的,天即是性德之义,乾卦《彖传》之“乘六龙以御天”就是通过修行的工夫彰显自身本然之佛性而契合于本具之性德,此所谓“全修在性”也。
乾刚坤柔,二卦对待而立。智旭视乾为“雄猛不可沮坏之佛性”,相应地则视坤为“多所含蓄而无积聚之如来藏性”,一显一藏,皆是佛性。对待观之,说理智,则乾为智,坤为理;说寂照,则乾为照,坤为寂;说性修,则乾为性,坤为修;说止观,则乾为观,坤为止;说定慧,则乾为慧,坤为定,等等。合而观之,乾坤却没有先后可言。
乾坤实无先后,以喻理智一如,寂照不二,性修交彻,福慧互严。今于无先后中说先后者,由智故显理,由照故显寂,由性故起修,由慧故导福,而理与智冥,寂与照一,修与性合,福与慧融,故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周易禅解·坤·彖》)
例如,智旭从定慧相资的角度对解乾坤六爻云:
借乾爻对释,初九,有慧无定,故勿用,欲以养成其定;初六,以定含慧,故如履霜,若驯致之,则为坚冰之乾德。九二,中道妙慧,故利见大人;六二,中道妙定,故无不利。九三,慧过于定,故惕厉而无咎;六三,定过于慧,故含章而可贞。九四,慧与定俱,故或跃而可进;六四,定过于慧,故括囊而无誉。九五,大慧中正,故在天而利见;六五,大定即慧,故黄裳而元吉。亢以慧有定而知悔;战则定无慧而到穷也。(《周易禅解·坤·初六》)
智旭秉持体用不二理论,用性修、定慧、止观等学说解读乾坤阴阳的对待,既以佛家之学说丰富了乾坤对待之意蕴,又以乾坤对待之关系阐明了性修不二、止观双运、定慧相资等观念,表现出易与佛互证互诠之特色,二者相得益彰。不仅乾坤之义如此,上下经也是如此,上经可以表显性德之终始,下经可以表显修德之终始(《周易禅解》卷五卷首)。整个《周易》经传在智旭那里,所透显的无不是性修不二、止观双运、定慧相资的道理,在具体注解中这些思想随处可见。
五、内圣外王 自利利他
《周易》乃是儒家六经之首,智旭以佛解易,并非仅是藉佛理来疏通易理,或以易理来疏通佛理,更重要的还在于通过儒佛二家整体旨趣之会通,“诱儒以知禅”,改变儒生对佛教的抵斥态度。他说:“内圣外王之学,皆于一卦六爻中备之。”(《周易禅解·系辞下》)智旭大力推扬《易》中所讲尽是内圣外王之学,其对《周易》之具体注解也是先阐明儒理,后再以佛法会通之。其注谦卦《彖传》曰:
儒则文王视民如伤,尧舜其犹病诸。佛则十种不可尽,我愿不可尽。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不取灭度。所以世、出师法,从来无有盈满之日。苟有盈满之心,则天亏之,地变之,鬼神害之,人恶之矣。
他以为谦卦体现了儒家圣王的视民如伤的淑世精神,这也是佛家救度一切众生之悲愿,二者迹虽不同,理则相通。《易》既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又是佛家自利利他之行。
《文言传》中将乾卦的元亨利贞诠释为仁礼义智四德,智旭则将元亨利贞对应于涅磐常乐我净四德。常是恒常不变,乐是无痛苦之大乐,我是自在之大我,净是断除一切烦恼之大净。他说:“若性若修,若因若果,无非常乐我净,常乐我净之慧名一切种智,常乐我净之定名首楞严定,所以乾坤各明元亨利贞四德也。”他又以常乐我净对释仁礼义智。
仁是常德,体无迁故;礼是乐德,具庄严故;义是我德,裁制自在故;智是净德,无昏翳故。若互摄互含者,仁礼义智性恒故常,仁礼义智以为受用故乐,仁礼义智自在满足故我,仁礼义智无杂无垢故净。又四德无杂故为仁,四德周备故为礼,四德相摄故为义,四德为一切法本故为智也。(《周易禅解·乾·文言》)
这样不仅仁礼义智与常乐我净一一相对应,而且仁礼义智与常乐我净互含互摄,一德可以含四德,四德也可以归一德,圣人之仁礼义智与佛身之常乐我净互含互通。
其注《系辞下》“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耳任重,鲜不及矣”云:
欲居尊位,莫若培德;欲作大谋,莫若拓知;欲任重事,莫若充力。德是法身,知是般若,力是解脱,三者缺一,决不可以自利利他。
又注《系辞下》“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云:
惟仁可以安身,惟知可以易语,惟力可以定交。仁是断德,知是智德,力是利他恩德。有此三者,不求益而自益。
德、知、力也就等于仁、知、力,三者乃是儒家内圣成德、外王事功的核心要素。而智旭将此三者与大涅磐所具的三种德相法身、般若、解脱和佛果位所具三种德相断德、智德、恩德对释,三德皆是自利利他之道。如智德、断德具有自利、自行、自觉之内涵,恩德具有力他、化他、觉他之内涵。
内圣外王是儒家的理想追求,自利利他是大乘佛教的最终目的,二者皆会通于易。易之道,“在儒则内圣外王之学,在释则自利利他之决也”(《周易禅解·序卦传》)。在智旭那里,《易》之一书既是在说儒家之道,又是在讲佛家之说,二者并行而不悖。
当然,我们看到智旭以易会通儒佛,更多的是指出儒佛之说皆见于《易》,而直接在儒佛学理上的对话、会通则多有欠缺。在《周易禅解》写成以后,他对以禅解《易》之缺失有所反省。“予向拈《周易禅解》,信无十一,疑逾十九。嗟嗟,我诚过矣!”(《灵峰宗论·示马太昭》卷二之五)智旭承认,就文本具体含义的解读而言,《周易禅解》中可疑者多于十分之九,而可信者不及十分之一。而在学理的层面上,则坚持认为儒佛、易禅无非此心此理,二者虽然文字不同,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张克宾,1981 年生,山东莘县人,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生导师,目前主要研究领域易学与理学,易学象数学,《周易》经传解读,易图学。
本文原载《学衡》2020年第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