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李陵与匈奴短兵相接,失败被俘。太史令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触怒汉武帝,获罪入狱。此时的司马迁陷入人生绝境,财货不足以自赎,交游故旧无一言相救。司马迁没有死,他受了宫刑。从此,太史令司马迁,变为中书令司马迁。
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自陈,《太史公》书“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所著之史尚未完成,他选择活下来。在高度简化的叙述中,司马迁人生的最后十数年,是一个怀抱唯一使命的励志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所有人生目标都指向《史记》,所有痛苦都在写作中得到纾解与救赎。剧作《中书令司马迁》尝试触摸的,不只是《史记》的作者,更是作为人的司马迁,作为人的痛苦的复杂性。
遭遇李陵之祸后的司马迁,“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含垢忍辱,其家声,这是众所周知的苦楚。作者未止于此,又轻轻前推了一步。四幕剧中有两处点出司马迁的“得意”。第一次是面对女儿春秋。春秋说皇帝亲口朗诵了他的文章,司马迁先是露出得意之色,转又掩饰得意之情( 第二幕第一场)。第二次,是李夫人转述皇帝的赞美,说他是司马相如身后大汉第一文人,司马迁再一次展现出得意(第二幕第四场)。两次得意,皆因对自己才华的肯定。两次肯定,都来自汉武帝。作者不露声色的描写中,有薄薄的讥誚,又有着哀矜近乎痛切的同情。要把《太史公》写完,首先是因为极度珍视自己的才华,自信近于傲慢。剧作不断追问,司马迁为自己的才华付出了何种代价,又寻求到何种答案。这追问堪称危险,几乎将“意义”二字推到摇摇欲坠的边缘。
没有人怀疑,伟大的史书不朽。因为它将用语言对抗实在,用时间对抗权力,用记录对抗遗忘。然而这不朽是否无懈可击?剧作中的女性角色隐隐构成挑战。第一位是司马迁夫人,她从未现身, 只在女儿春秋的口中出现。她是司马迁曾经平顺的生活投下的长而冰冷的暗影, 从生到死,没有名字,没有声音。第二位女性,是武帝宠姬李夫人。在昏暗的宫廷,李夫人是唯一有颜色、有笑声、有心跳的人, 一个真的人。她轻描淡写地向司马迁指出,他那伟大的作品不可能完满,世上有太多作者无法知晓的情状,太多被湮没的名字,太多不能述说完全的故事。这是剧作者善意而狡黠的叩击,她不批判,只是提问。用沉默的(司马迁夫人)质问牺牲,用脆弱的(李夫人)质问永恒,用被遗忘的质问不朽。这是对意义不言自明、高尚坚不可摧的历史记录的质疑。史书不朽,然而谁有资格在史书中不朽?
史书不朽,记录历史的人又如何?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剧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司马迁的女儿春秋,他真正的批评者。第三幕第三场,她的指责严厉近于残酷,她提醒司马迁,既然在宫中任职,就再难侈谈立身清白。春秋揭开了司马迁无法不面对的世界,《太史公》以外的世界。
读者容易忘记,司马迁人生的最后十数年,并非在史学史建造的真空地带写作。中书令司马迁典章枢机,随侍圣驾,亲历大小事务, 在时代的漩涡中周旋。第一幕第一场,作者就写出了司马迁与杜周剑拔弩张的关系。这并不让读者意外,对深文周纳取悦主上的酷吏,司马迁并无好感。转入第二幕的第二场,廷议之中,司马迁与杜周却异口同声地说出“请陛下圣裁”。这是精心设计的情节, 像一束角度刁钻的灯光,照亮了司马迁和他身后的布景。
不妨说,司马迁退却了。《汉书·司马迁传》说他被刑以后“尊宠任职”,这四个字大堪玩味。尊宠的背后,是顺服与卑微。司马迁曾向老朋友任安解释,自己何以无法遵从他“推贤进士”的建议。他的拒绝,可与《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的“ 太史公曰”合看。苏建劝卫青推贤进能,卫青回答说:“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这段轶事之后,司马迁赘以“其为将如此”五字按语,不难体会到其中隐含的批评。卫青以外戚贵幸,深知自己权力的来源和边界。他的回答,是对自己身份的再确认。司马迁与卫青一样,谨守着身份的边界—士大夫与宦者的边界。宫刑之后,司马迁失落了与生俱来的身份,只得被迫放弃与之匹配的尊严与责任。世上只有直言极谏的士大夫,哪儿有面折廷争的中书令?身份的改变无可移无可易,屈辱感如影随形,只有躲入“从俗浮湛,与时俯仰”的暗处才能避得须臾。
当然,司马迁还有《太史公》书。然而,写作有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却。汉兴至于武帝,承平近七十年,西汉逐渐摆脱了前代遗风,显现出独特的时代性。这时代性,由一系列大张旗鼓的变革塑造而成:伐匈奴,征四夷,兴制度,殊官号,立神祠,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元封元年,武帝封禅泰山,继踵黄帝,“接千岁之统”。这一年,司马谈去世,将作史的愿望托付给儿子。司马谈心中的史书,将以汉接续三代以来的光辉传统。司马迁继承了父亲的笔墨,却最终无法做一个单纯的歌颂者。
《太史公》书中,《匈奴列传》安排在《李将军列传》和《卫将军骠骑列传》之间,六郡良家子的斑斑血泪,铸成外戚贵胄的彪炳功业。《封禅书》的末尾写道,一生迷恋不死药的武帝晚年对方士的迂怪之言日感倦怠,却始终无法断然放弃,总期盼有一天得遇真仙。曾司职天文历算的司马迁,对一代盛事太初改历潦草带过,《历书》以全文抄写《历术甲子篇》戛然而止。无独有偶,《平准书》以引用卜式“烹(桑)弘羊,天乃雨”的建议急促地终章。这个伟大时代的轰轰烈烈,司马迁难以全心赞同。《太史公》记录的,是一个布满罅隙的盛世。
中书令司马迁不再发言,只是记录,他的读者不是同时代人。沉默,是记录的代价。然而,把希望寄托于后世的读者,就等于放弃了眼前的听众。以藏之名山为最终的托付,也就放逐了当世有所作为的可能。这,是否称得上正直?这是一个问题。然而司马迁没有选择。书写不止,沉默不止, 司马迁缴纳了他的代价。这代价的沉重之处在于,它是否值得,在作者生前无法揭晓。
剧作的最后一场尝试让司马迁提前获得答案。巫蛊之乱后的武帝决心为自己写定评语,威胁要烧掉司马迁的书。剧中的司马迁回答说:“天道无情,历史无声又无形,替它说话,给它一个形状,追寻它的轨迹,功过是非,各得其所,这就是史官的责任。”在作者更早的作品《史官》中,就有过类似的表达:“史官不属于眼前的一时一地, 不属于某个诸侯,他属于从不间断的时光河流。”(参阅尚思伽:《史官》, 收入《太平鬼记》,南京大学出版社二0一二年版)这答案固然不错。然而,如果史官对人间世的超越如此轻易,作者何必在《史官》之后又写下《中书令司马迁》?如果记录者对个人生命的超越如此轻易,司马迁在《老子韩非列传》中,何必唯独抄录了《说难》全篇?
今天的历史研究者可以自认为客观,把史书当成史料,推到与生命无涉的安全距离。在司马迁的时代,记录历史,就是评价历史,就是理解当下。自黄帝至武帝,太史公书中只有一条时间的河流。今人古人,俱在滔滔逝者之中。如果司马迁能做一个置身事外的批评者,所谓超越,或许可以期许。然而司马迁不但是时代的亲历者,也是参与者。
与父亲一样,司马迁认可自己身处一个了不起的时代。他主张改正朔、易服色,是这一事业积极的设计者,参与了与之关联最深的推本天元、考定星历的工作。《太史公》书明言,只有施政达到一定标准,才有改正朔的资格。司马迁热心于此,正说明他对武帝的肯定与期待。“汉兴五世,隆在建元”,武帝每一项兴建制作,都曾是他热切的理想。司马迁理解这个时代的激动人心,因此明白每一项事业是如何走向扭曲与暴戾,最终是崩离和衰微。
成为中书令的司马迁站在权力的中心。他与武帝极为密切,出入奏事,随侍左右。武帝对他亲近、倚重。在司马迁生命的最后几年,巫蛊大起,太子死于非命,最终牵连无数,血流遍地,朝野震怖。这是《史记》未曾记录的时代, 司马迁的想法不得而知。只有《匈奴列传》中补记了征和三年李广利降匈奴事。在最后的评论中,司马迁说,孔子作《春秋》,至定、哀二公则微文不章,乃因记录切近于当世而无所褒扬,不得不有忌讳之辞。他不愿意再评论,然而一切如此明白,时代的终章将近。
战争停止了, 改革完成了,历法颁布了,外戚旧臣清洗几尽,新秩序与海上仙人一样缥缈难寻。盛世将破碎,功业会消散,这是盛衰之理。只是,那不是竹简上的任何一个时代,而是元封、太初、天汉、太始与征和,是司马迁认同又批评的时代,是让他激切而痛苦的时代,是他的时代。这个时代即将结束了,就像他和武帝的生命。书写能拯救人生吗?也许,如果能彻底隐遁于其中。在武帝身边的司马迁无可隐遁,也因此无从拒却这最终的、作为现世之人的无力与痛苦。
在剧作的最后,带着无限同情与崇敬,作者让司马迁超越了自己的时代。然而,超越不是史官的傳统。史官燃烧于历史之中。无数次深思过自己时代的人,才写得出属于所有世代的书。
到生命的末尾,司马迁仍在修改他的作品。他不会不知道,一切将系于不可知的命运。战乱、天火、当权者的一道命令,都足以使一部书毁于一旦。什么才是永恒?
时光奔流,唯一点耿耿之气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