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傅高义去世的消息震惊了中国研究学界。我失去了一位同事,同时也失去了一位老师、一位挚友。
我在二十年前作为客座教授来到哈佛时第一次见到了Ezra(傅高义)。那时他已经享有巨大的声誉,我不太敢主动接近他。令人惊讶的是,他其实是个友善、幽默又绅士的人。后来我成为哈佛的全职教授,尤其是成为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以后,常常向他寻求建议。
他和他的太太艾秀慈(Charlotte Ikels)就住在离费正清研究中心一街之隔的地方,他们的家简直就是第二个费正清研究中心。每个月,他们都要在家里举办好几次晚宴,欢迎来到哈佛的访客。他们会点中餐的外卖,然后我们自助用餐。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出现在这些活动上——来自亚洲各地的资深学者,高层政要,抑或是Ezra在他过去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所结识的某个人。晚宴上进行的对话总是非常有趣、引人入胜。我觉得这样频繁地招待客人对于Ezra夫妇来说是个很重的负担,但我很快发现他还在为其他的组织张罗晚宴:美日关系论坛(the US-Japan Relations Forum)和中国社会学学者学习小组(the China Sociologists study group)。我曾以为这样的生活过得太累,但他显然从中获取并生发出了巨大的能量。
每当Ezra向别人介绍我时,他都会说:“宋怡明是主攻明代历史的年轻学者,但他也研究二十世纪并且对当代中国充满兴趣。”我非常感动,他记得关于我研究兴趣的诸多细节。事实上,Ezra是一个非常宽厚、对他人充满关怀的人,他记得几乎每一个他所认识学者的类似细节。有几年他组织了一个“当代中国面临的关键问题”(“Critical Issues Confronting Contemporary China”)系列研讨,每周一次,每次我们会在报告开始前在餐厅一起吃午饭,学校里的同仁有空都可以加入。每当有人加入,不管是资深学者还是研究生,Ezra都会打断对话——即使正在发言的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学者或者官员——并把新人介绍给大家,说:“这是谁谁谁,他/她们的研究领域是哪些哪些。”每一个人在Ezra的心目中都是平等的。最近这些年他最热衷的活动之一是为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National Committee on US-China Relations)的公共知识分子项目(Public Intellectuals Program)担任高级顾问。这个项目目前有超过一百名参与者,而他似乎认识项目里的所有人。在会议碰头的时候,他会询问每一个人的研究进展。他对他见到的每一个人的研究工作和想法都有极大的兴趣。
过去的几年对美中关系来说非常艰辛。当我感到沮丧的时候,Ezra会提醒我,历史上有过许多比现在更加艰难的时刻。许多美国的中国研究者,尤其是年轻学者,对他们目前无法前往中国而感到失望。Ezra提醒他们,在他那一代学人中,有的人几十年都去不了中国一次。他说,重要的是,我们要有长远的眼光,要看到建立彼此的理解的工作是极其重要的,不要去考虑眼前的政治风向,而要专注在我们的学术上。Ezra非凡的职业生涯,他坦诚、直率的名声以及他彬彬有礼的举止风度,意味着他有能力传递、事实上也的确传递了可能会让接收方不那么愉悦的信息,无论对方是中国政府还是美国政府。
甚至在去世前最后的日子里,Ezra仍然致力于推进中美关系。我们的最后几封邮件通信中,有一封就在一周前,是他同意为我参与主编的《中国问题II》(The China Questions II)一书写作其中一章。他的那一章叫作“我们如何在两个国家之间建立更多信任”。我们还讨论了他正在为拜登政府准备的一份文件,为如何改善双边关系提出建议。他告诉我——带着非常谦逊的口吻:“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听我的,但我会试试。”当人们问我是否有什么他们能帮得上忙时,我告诉他们,Ezra会希望我们努力用有益于两国人民的方式来推进美国和中国的关系。
在中国文化中,一位长寿、人生充实的老人故去被认为是“喜丧”。尽管失去挚友令人哀伤,但Ezra的一生在友谊、家庭、学术和职业成就上都充盈且富有。能够认识他,我无比感激。
宋怡明(Michael Szonyi),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