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歌的音律之美、内涵之美,是内外兼修的典范,共同构成诗歌中的“盛唐气象”,这是初、中、晚唐不可企及的。时代造就了诗歌,诗歌同时也阐释了时代。
诗歌“四唐”说
论唐诗时,会分初、盛、中、晚四个时期。这是认识一个朝代文学走向最易操作、最易讲解,也最容易使人明白接受的方式。但其缺陷显而易见,文学史的时段线索和政治史的分期并不完全吻合,因此唐诗初、盛、中、晚的人为划分就一直受到质疑。
王士祯《跋唐诗品汇》云:“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体》《鼓吹》等集,率详中、晚而略初、盛,揽之愦愦。杨仲弘《唐音》始稍区别,有正音,有余响,然犹未畅其说,间有舛谬。迨高廷礼《品汇》出,而所谓正始、正音、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皆井然矣。”这里肯定了高棅论唐诗时划分初、盛、中、晚的做法,使原本以作家论为主体的方法,有了阶段性的区分,明白有序。但高棅四期划分时,又对各阶段诗予以质量评估,导致后人有了以时段衡定诗歌的品质,重初、盛而轻中、晚的趋向。而毛张健的《唐体余论序》云:“近代之论唐者,类以初、盛、中、晚,厘为界分,以为诗之厚薄所由别。殊不知中、晚之诗即初、盛之诗。不宁惟是,更溯之汉、魏、六朝,其源流本自相接,可以时代之隔、体势之异论乎?”高士奇在《三体唐诗原序》中说:“有唐三百余年,才人杰士驰骤于声律之学,体裁风格与时盛衰,其间正变杂出,莫不有法,后之选者,各从其性之所近,胶执己见,分别去取,以为诗必如是而后工。规初、盛者,薄中、晚为佻弱;效中、晚者,笑初、盛为肤庸。各持一说而不相下,选者愈多,而诗法愈晦。”许学夷《诗源辩体·初唐》指出:“初、盛、中、晚唐之诗,虽各不同,然亦间有初而类盛、盛而类中、中而类晚者,亦间有晚而类中、中而类盛、盛而类初者,又间有中而类初,晚而类盛者,要当论其大概耳。”这里对待初、盛、中、晚的分段及其与诗歌品质所作对应分析,有其合理之处,值得重视。
“诗必盛唐”论是以明代前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派提出的,这一说法的依据是盛唐诗人的创作业绩。这同样也是唐人自己的观念。唐人认为盛唐诗篇除声韵成熟外,风骨亦具。如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云:“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有周风雅,再阐今日。”其中“风骨”论也得到其他人的支持,以为盛唐有建安遗范。如杜确就在《岑嘉州集序》中说:“开元之际,王纲复举,浅薄之风,兹焉渐革。其时作者凡十数辈,颇能以雅参丽,以古杂今,彬彬然,灿灿然,近建安之遗范矣。”除风骨外,唐人认为盛唐诗歌格调高雅。于邵就说,此期篇什“格高体正”,他认为这种风格的内涵在于齐“君臣之义,天人之际”。权德舆也指出:“开元天宝以来,稍革颓靡,存乎风兴。”可见诗歌之“盛唐气象”,突出了开元、天宝年间诗作的重要时代意义。
盛唐诗歌成为后世学诗楷式,从风格看,格高境远、雄浑悲壮。从诗歌写作看,律诗在初唐写作探索中,已在形式上完善成熟,而盛唐提升了律诗的境界。
时代与诗歌
时代不同,文学地位不同,治时则崇文,兵兴则尚武,所以刘禹锡在《董氏武陵集纪》中云:“自建安距永明已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零雨’高视天下,‘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粲然复兴,由篇章以跻贵仕者相踵而起。兵兴已还,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寝息。乐府协律不能足新词以度曲,夜讽之职,寂寥无纪。”
时代不同,文风也不同,而文风之变在于华靡与筋骨之变。因此,陆希声在《唐太子校书李观文集序》中说:“夫文兴于唐虞,而隆于周汉。自明帝后,文体寖弱,以至于魏晋宋齐梁隋,嫣然华媚,无复筋骨。唐兴,犹袭隋故态。至天后朝,陈伯玉始复古制,当世高之。虽博雅典实,犹未能全去谐靡。至退之乃大革流弊,落落有老成之风。而元宾则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体,激扬发越,若丝竹中有金石声。每篇得意处,如健马在御,蹀蹀不能止。其所长如此,得不谓之雄文哉?”
时代不同,通常会被理解为国运不同,而国运不同,则诗道不同。故而许学夷《诗源辩体·总论》云:“诗道兴衰,与国运相若。大抵国运初兴,政必宽大;变而为苛细,则衰;再变而为深刻,则亡矣。今人读史传必明于治乱,读古诗则昧于兴衰者,实以未尝讲究故也。故予编三百篇、楚骚、汉、魏、六朝、唐人诗,类温公《通鉴》;论三百篇、楚骚、汉、魏、六朝、唐人诗,类温公《历年图论》。学者苟能熟读而深究之,则诗道之兴衰见矣。”国运又被阐述成“气运”。气运,即强、弱势之转变。洪迈《唐黄御史公集序》云:“词章关乎气运,于唐尤验云。唐兴三百年,气运升降其间,而诗文因之。”
无论“国运”还是“气运”,都阐明时代兴衰与文学衰荣的关系,所以汪琬《唐诗正序》云:“有唐三百年间,能者相继。贞观、永徽诸诗,正之始也,然而雕刻组缋,殆不免陈、隋之遗焉。开元、天宝诸诗,正之盛也,然而李、杜两家并起角立,或出于豪俊不羁,或趋于沉着感愤,正矣有变者存。降而大历以讫元和、贞元之际,典型具在,犹不失承平故风,庶几乎变而不失正者欤。自是之后,其辞渐繁,其声渐细,而唐遂陵夷以底于亡,说者盖比诸《郐》《曹》无讥焉。凡此皆时为之也。……读者以为变,作者亦不自知其变也。是故正变之所形,国家之治乱系焉;人才之消长,风俗之污隆系焉。”
以复变观说唐诗,其根在古,其意在新。复变的周期,因所论事物性质不同而有长有短。卢藏用《陈伯玉文集序》云:“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顾况《礼部员外郎陶氏集序》云:“大抵文体十年一更。”文坛风气转变快速,新陈代谢,生气所在。十年一变的说法有夸张之处,但也体现出文人对变革的焦虑和期待,甚至有点“冒进”,而五百年的周期又显保守。独孤及《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云:“于时文士驰骛,飙扇波委,二十年间,学者稍厌《折杨》《皇华》,而窥《咸池》之音者什五六。识者谓之文章中兴,公实启之。”“二十年间”的提法比较谨慎,但也未必符合文学演进的事实。
风俗与诗歌
诗歌之变不仅关乎时代,亦关乎风俗。《唐国史补》卷下云:“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应是描述不同时期风气、风俗与文学的关系。风俗和文风相关,但后者之变难于前者,欧阳修感叹良深:“唐自太宗致治之盛,几乎三代之隆,而惟文章独不能革五国之弊。既久而后,韩、柳之徒出,盖习俗难变,而文章变体又难也。”
风俗或与节序关联,文士常于节序时作诗,所谓“纪赏年华,概入歌咏”。《唐音癸签·谈丛三》对此有详细描绘:“唐时风习豪奢,如上元山棚诞节舞马,赐酺纵观,万众同乐。更民间爱重节序,好修故事,彩缕达于王公,籹粔不废俚贱。文人纪赏年华,概入歌咏。又其待臣下法禁颇宽,恩礼从厚,凡曹司休假,例得寻胜地宴乐,谓之旬假,每月有之。遇逢诸节,尤以晦日、上巳、重阳为重。后改晦日,立二月朔为中和节,并称三大节。所游地推曲江最胜。本秦之隑洲,开元中疏凿,开成、太和间更加淘治。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环池烟水明媚,中有彩舟夹岸,柳阴四合,入夏则红蕖弥望。凡此三节,百官游宴,多是长安、万年两县有司供设。或径赐金钱给费,选妓携觞,幄幕云合,绮罗杂沓,车马骈阗,飘香堕翠,盈满于路。朝士词人有赋,翼日即留传京师。当时倡酬之多,诗篇之盛,此亦其一助也。”
时运与文运相通,文运随时代而变化。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云:“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夫政庞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初,贞元中,上方向文章,昭回之光,下饰万物。天下文士,争执所长,与时而奋,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时运可以理解为时间和国运,在时间序列中考察强、弱势文化与文学的关系,必然会关注唐代诗歌在初、盛、中、晚不同时段所呈现的文学状态,对于这四个时段的唐诗的描述、对盛唐气象的阐释,都承认了强势文化的主导作用;而在国运中考察诗歌的格调,也自然会去关注风俗、习俗,这也是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强调时代因素的意义所在。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