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乃道家文献中屡见不鲜的语词或概念,黄老文献尤其反复讨论“太一”“执一”和“抱一”(或“抟一”),呈现出复杂的理论语境。“太一”语词之中杂糅了不少复杂的内容与动机,同时也呈现出不同的面相和层次。黄老学的“执一”思想比较复杂,因为它既包含了“天下归一”的现实诉求,又呈现为“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的哲学视境,也体现了政治层面“执一而不失”的核心要求,同时还部分地涉及了抱一守静、定其形神的养生及心性论之复杂语境。作为一种思想形式或理论形式,黄老学反映了战国中晚期以来结束纷争而“天下归一”的政治诉求,超越夷夏文化与种族的敌对而进行民族融合的社会期望。道家政治哲学与心性论互为表里,交涉为用;从某种意义上说,道家心性论内在于其政治哲学之中,甚至可以说是政治哲学的进深结构。儒家政治哲学也是如此。
关 键 词:黄老学 一 太一 执一 抱一 Huang-Lao school oneness supreme oneness holding the oneness embracing oneness
黄老学思潮绵延于战国中晚期和秦汉之世,历经六七百年,几乎相当于整个宋明理学的发展时段。然而由于其历史邈远、学派纷繁、文献歧互、内容驳杂,竟长期以来沉晦未明。所幸晚近以来简帛文献资料的出土、整理和释读,有条件使我们开始重新认识黄老学术的影响力和重要性了。拙稿试图梳理黄老学派传世文献和简帛资料中多样化的“一”,进而结合具体语境分析其含义。
《老子》多次讨论了“一”,如“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第10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40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第39章)、“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第22章)。这些多样化的说法说明了《老子》从不同层面阐释“一”。“一”的概念具有多维、多层次的含义,可谓纵贯了天道与人道。我们应该从不同层面分析和把握之,如出现于第10章的“抱一”可以从养生学与心性论的交互关系中予以把握,而第22章的“抱一”应该从政治哲学角度进行分析。总之,老子哲学中的“一”,往往就是“道”的别名,或者至少可以说与“道”密切相关。黄老学文献(包括《庄子》中的黄老篇什)也从多重视境和多元路径进一步阐释了“一”的概念,下面试详论之。
一、太一:宇宙论语境中的分析
《老子》所谓“一”,显然具有原始统一性(混沌)的含义。道与物之间的关系,犹如“一”与“多”之间的关系;换言之,作为万物本原的“道”,既可以合逻辑地理解为万物之所由生之“始”,亦可以解释为万物之所同之“一”——即原初统一性或原始同一性。《老子》曰“混而为一”(第14章),《庄子》曰“道通为一”(《齐物论》),又曰“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皆旨在表明“一”的原始统一性或同一性(混沌)。而前引《老子》第40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则表明了“道”或“一”作为万物之始的含义。“道”亦称“一”,“一”乃“道”的别名,这种意义上的“一”几乎成为了早期思想世界中的普遍观念。如《说文解字》“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马王堆帛书《道原》曰“恒先之初,迥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又曰“无形者,一之谓也”;《文子·九守》曰“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混而为一”;《文子·道原》曰“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故,不易其常”。
另外,《庄子》也特别重视“一”,其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是“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的思想①,以及濡染了上述观念的种种说法,如: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庄子·天地》)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庄子·至乐》)
这两段引文似乎都包含了宇宙论的意味,而“气”的概念与理论确是宇宙论的重要基石。
第二,《庄子》几次提到了“太一”: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庄子·徐无鬼》)
太一形虚。(《庄子·列御寇》)
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庄子·天下》对关尹、老聃之学的记叙)
庄子提到的“太一”显然属于哲学概念。当然,《天下》还记叙了惠施“历物之意”中的一个重要提法——“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前引《徐无鬼》提到的“大一”应读作“泰一”,惠施所谓“大一”能否读作“泰一”?我认为,惠施所谓“大一”只能读如字,因为这个“大一”相对于“小一”而言。更重要的是,《天下》篇概括关尹、老聃之学时提到的“太一”,迥然不同于惠施所谓“大一”与“小一”。我们如何理解和分析这一问题呢?可以说,《天下篇》所分析的关尹、老聃之学正出现于梳理分析黄老学派的脉络之中。恰好“太一”又是黄老学文献中屡见不鲜的概念,而它的出现,乃继承和发展了自老庄以来道家哲学关于“一”的讨论,同时也扬弃了惠施“大一”“小一”之说②。
实际上,惠施“大一”“小一”(即“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影响甚深。《庄子》屡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无形者数之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秋水》),又曰“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则阳》)。蒙文通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指出了名家与道家之间的思想联系,可谓孤明先发③。兹枚举数例如下④:
大之无外,小之无内。(《管子·宙合》)
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管子·心术上》)
灵气在心……其细无内,其大无外。(《管子·内业》)
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折毫剖芒不可为内。(《文子·道原》)
以天为法,以德为行,以道为宗。与物变化而无所终穷,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无望,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莫知其门,莫知其端,莫知其源,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此之谓至贵。(《吕氏春秋·下贤》)
无外之外,至大;无内之内,至贵。能知大贵,何往不遂。(《文子·九守》)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楚辞·远游》)
无内之中,微物潜生,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超于大虚之域,出于未兆之庭。……视之则眇眇,望之则冥冥。(宋玉《小言赋》)
然而,我们也应该注意到,黄老学诸文献更多地热衷于讨论“太一”,而不是“大一”与“小一”。甚至可以说,黄老学“太一”概念已褪尽了“大一”“小一”概念的痕迹,同时亦克服了“大一”“小一”概念的局限性,因为“大一”和“小一”意味着“两本”,割裂了“一”的概念本身蕴含的原始统一性或原初同一性之思想。例如:
大一生水,水反辅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者,阴阳之所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大一之所生也。是故大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己为]⑤万物母。(郭店楚简《太一生水》)
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体太一者,明于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论,聪明照于日月,精神通于万物,动静调于阴阳,喜怒和于四时。(《文子·下德》,《淮南子·本经训》略同)
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道也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为状。有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者,则几于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吕氏春秋·太乐》)
是故圣王之德,融乎若日之始出,极烛六合而无所穷屈;昭乎若日之光,变化万物而无所不行。神合乎太一,生无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见其形。(《吕氏春秋·勿躬》)
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方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物]于太一者也。(《淮南子·诠言训》)
可见,黄老学旨在运用“太一”概念建构起某种宇宙论,解释“道”是“物”的本原。同时,黄老学宇宙论并没有落入“至大”“至小”概念的窠臼,比如说《吕览·太乐》点化了“至精无形”的意思,更充分地论证了“道”即“太一”的思想。这一点也许是黄老学哲学理论推陈出新的独特贡献吧⑥。
《鹖冠子》所载的“泰一”思想特别值得重视,不仅因为“泰一”乃“太一”的代名词,更因为其中融合了宇宙论、政治哲学和黄老心性之学的复杂内容,请看:
泰一者,执大同之制,调泰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故九皇受傅,以索其然之所生,傅谓之得天之解,傅谓之得天地之所始,傅谓之道,得道之常,傅谓之圣人,圣人之道与神明相得,故曰道德,纳始穷初,得齐之所出,九皇殊制,而政莫不效焉,故曰泰一。(《鹖冠子·泰鸿》)
入论泰鸿之内,出观神明之外,定制泰一之衷,以为物稽,天有九鸿,地有九州,泰一之道,九皇之傅,请成于泰始之末,见不详事于名理之外。(《鹖冠子·泰录》)
可见,“太一”语词之中杂糅了不少复杂的内容与动机,同时也呈现出不同的面相和层次,这是值得特别注意和深入探究的。如所周知,“太一”(神)崇拜流行于秦汉之世,“太一”之名也用以称呼北斗星⑦,与哲学语境中出现的“太一”不尽相同。“太一”(神、星)崇拜和黄老哲学语境中的“太一”固然不同,但两者之间是否具有微妙联系却十分耐人寻味,也就是说,黄老思潮和太一崇拜或许交互并行、相向而行,值得进一步研讨。
二、执一:围绕政治哲学语境的讨论
黄老学的“执一”思想仍比较复杂,因为它既包含了“天下归一”的现实诉求,又呈现为“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老子》第22章)的哲学视境,也体现了政治层面(“主术之道”)“执一而不失”的核心要求(例如法治、集权、独断),同时还部分地涉及了抱一守静、定其形神的养生及心性论之复杂语境。
前引《鹖冠子》的两段文字已经提示出了“太一”的政治哲学意味。实际上这种政治哲学旨趣由来已久。老子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老子》第22章),简帛诸本作“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乙本、北大汉简《老子》本)。一方面足以说明这段话表达了老子的政治哲学,另一方面证明了第22章的“抱一”与第10章的“载营魄抱一”的“抱一”含义不同。而黄老学诸书中屡见“抱一”,其中的政治哲学意味十分明显:
一者其号也,虚其舍也,无为其素也,和其用也。……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黄老帛书《道原》)
能执一,则百物不失;如不能执一,则百物具失。如欲执一,仰而视之,俯而察之,毋远求度,于身稽之。得一[而图]之,如并天下而担之;得一而思之,若并天下而治之。守一以为天地稽。是故一,咀之有味,嗅[之有臭],鼓之有声,近之可见,操之可操,握之则失,败之则槁,贼之则灭。执此言,起于一端。(《凡物流形》)
一言而终不穷,一言而有众,一言而万民之利,一言而为天地稽。握之不盈握,敷之无所容。大之以知天下,小之以治邦。(黄老帛书《凡物流形》)⑧
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化不易气,变不易智,惟执一之君子能为此乎?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得一之理。(《管子·内业》)
慕选而不乱,极变而不烦,执一之君子。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之与同光,天地之与同理。圣人裁物,不为物使。(《管子·心术下》)
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君臣不同道。(《韩非子·扬权》)
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韩非子·扬权》)
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故,不易其常。(《文子·道原》)
(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不拘于世,不系于俗。(《文子·精诚》)
故圣王执一,以理物之情性。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下。圣王托于无适,故为天下命。(《文子·下德》)
立天下之道,执一以为保,反本无为,虚静无有,忽恍无际,远无所止,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是谓大道之经。(《文子·自然》)
故圣王执一而勿失,万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下。(《淮南子·齐俗训》)⑨
那么,黄老政治哲学语境中的“执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实际上,它的含义错综复杂。概括地说,它既包含了老庄政治哲学中“道”的理论基础,又蕴含了黄老学(道法家)和法家孜孜以求的“法”的具体内容。换言之,我们应该从道与法之间的必要张力中分析和把握“执一”⑩。此外,“执一”折射了集权政治和明君独断的政治主张,这当然是针对战国末年天下纷争的失序状况而提出的“救世之弊”理论。但另一方面,它同时也是“天下归一”“天下可一”的理论表述,也许它还是最早的“现代化理念”呢!
总之,黄老政治理论中所说的“一”,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道”“法”⑩;而“执一”则是以道法为根本原则的政治理念,比如说韩非子所说的“以法为本”“以道为常”。黄老学者普遍以为,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执一之君子”,拥有绝对的政治权威,其政治号令就是“一言而止”“一言之解”,仿佛“一言堂”:
昔天地既成,正若有名,合若有刑,□以守一名。上拴之天,下施之四海。吾闻天下成法,故曰不多,一言而止。循名复一,民无乱纪。……一者,道其本也。胡为而无长?□□所失,莫能守一。一之解,察于天地。一之理,施于四海。何以知紃之至,远近之稽?夫唯一不失,一以趋化,少以知多。夫达望四海,困极上下,四向相抱,各以其道。夫百言有本,千言有要,万言有总。万物之多,皆阅一空。夫非正人也,孰能治此?彼必正人也,乃能操正以正奇,握一以知多,除民之所害,而持民之所宜。总凡守一,与天地同极,乃可以知天地之祸福。(黄老帛书《十六经·成法》)
是故圣人一言解之。上察于天,下察于地(12)。(《管子·心术下》)
一言得而天下服,一言定而天下听,公之谓也。……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极于地,蟠满九州。(《管子·内业》)
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淮南子·原道训》)
进而,黄老学派和法家都试图在政治上强调君主集权,“独见”“独明”“独断”折射出了这种人文动机和政治诉求。《韩非子·扬权》曰:“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君臣不同道。”黄老学派把“独见之明”比拟于对“道的真理”的洞见(或即体道境界)。黄老学派著作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论述:
知天之所始,察地之理,圣人弥纶天地之纪,广乎独见,□□独□□□□□□□独在。(13)(黄老帛书《称》)
申子曰: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必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淮南子·汜论训》)
独见者,见人所不见也;独知者,知人所不知也。见人所不见,谓之明;知人所不知,谓之神。(《淮南子·兵略训》)
可见,黄老学派谈到“君道”时,总是强调“独立不偶”和“独见之知、独闻之听”,用《管子》的话说就是“夫王者有所独明”(《管子·霸言》)。《管子·白心》曰:“一以无二,是谓知道。”君人之“独立”“独见”“独闻”,其实就是圣人“体道境界”的另一种表述。那么,从另一方面说,君人或圣人之“独见”“独闻”却能够洞见无形之上,无声之中的秘奥,而“通天地之精”“通于神明之德”。例如:
故唯圣人能察无形,能听无声。知实之虚,后能大虚。乃通天地之精,通同而无间,周袭而不盈。……明者固能察极,知人之所不能知,服人之所不能得。(黄老帛书《道原》)
世人之所职者,精也。去欲则宣,宣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管子·心术上》)
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淮南子·精神训》)
立天下之道,执一以为保,反本无为,虚静无有,忽恍无际,远无所止,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是谓大道之经。(《文子·自然》)
静则平,平则宁,宁则素,素则精,精则神。至神之极,见知不惑。帝王者,执此道也。(黄老帛书《经法·论》)
由此可见,黄老学派盛称的“明君”“圣王”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体道者”“得道者”。这当然仅仅是一种理想而已。但其中的人文动机却值得玩味。“道”“法”作为政治理论的最高范畴出现于黄老学之中,岂是偶然?“道”“法”理念又“肉身化”为“明君”“圣王”的形象,恰恰又表明了黄老政治理论的特征。那么,黄老学所谓“主术”,虽然是“治之辔”“御辔之术”(《管子·牧民》),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道德之意”的“贯彻落实”,因为:
神通乎六合,德耀乎海外,意观乎无穷,誉流乎无止,此之谓定性于大湫,命之曰无有。(《吕氏春秋·审分》)
是以官人不官,事人不事,独立而无稽者,人主之位也。先王之在天下也,民比之神明之德。(《管子·君臣上》)
既然能够使“天下归一”的“帝王”“明君”是“道”的化身,那么他们亦自然具有了“道”投射于世间、万物之中的属性与权能。比如说,“道”包裹天地,“一”“精”流行于天地之间,覆载万物,难道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写照吗?黄老帛书《经法·大分》说:“王天下者有玄德,有□□独知□□□□王天下而天下莫知其所以。……唯王者能兼覆载天下,物曲成焉”,正表明了黄老政治哲学通过“道论”阐述了它的“王权”理论。再比如说,黄老学标榜的“明君”“明王”“圣人”“藏形匿影,群下无私”(《邓析·无厚》)、“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2章),犹如“道”视之不见(“无形”)、听之不闻(“无声”)、抟之不得(“无朕”)(14)。值得注意的是,法家据此论证政治上的“独断”(集权专制),进而求售他们的御下治术,例如李斯说:“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史记·李斯列传》)
三、抱一:养生理论与心性之学交互纠结的理论语境
黄老学著作所讨论的“一”呈现出一种多重视境、多元思考与多元进路的特点,它广泛出现于各种层次的理论语境中,包括:宇宙论、政治哲学(含伦理学)、心性论甚至养生理论等等,而“一”的思想逻辑体现了黄老理论的各个方面、各个层面,而且交互纠结,形成了异常复杂的思想脉络。下面我们讨论一下交互纠结于养生学与心性论理论语境中的“抱一”或“抟一”。老子说: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老子》第10章)
“抱一”表明了形神相合而不离的思想,魏源把“抱一”理解成“形神相依”(15),很有见地。这难道不正是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所畅论的“定其形神”吗?上引《老子》第10章文本,被《庄子》称之为“卫生之经”加以转述和诠释:
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庄子·庚桑楚》)
《庄子》不但以逍遥精神来诠释“卫生之经”,更把它归诸“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彻志之勃,解心之谬”的心性问题,而且还延伸到“知止乎其所不知”(《庚桑楚》)的知识语境中。我们可以在《管子》四篇(《内业》和《心术下》)以及马王堆黄老帛书(《十六经》)里面,找到与上述引文一脉相承的文字:
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管子·内业》)
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近〉,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管子·心术下》)
能一乎?能止乎?能毋有己,能自择而尊理乎?(黄老帛书《十六经》)
这里反复提到的“能专(抟)乎,能一乎”,简单地说就是抟意于心,犹如“通于神明”。“思之思之”意味着诉诸心、智,所谓“思索生知”(《内业》);但是,“思”“知”(包括“智”)和“心”总是囿于物,而且止于物,这就是“思之而不通”的思维困境,因为以思、谋、察、智为特征的知性思维不能把握形而上的“道”,所谓“莫之能思”。值得注意的是,《十六经》在转写那段以治身为主旨的论述之末,“尊理”两字十分触目;黄老和法家却通过“理”来论证天道和人道中的“秩序”,所以说“理”的观念是黄老和法家以天道推衍人事的重要环节。因此“尊理”两字的出现有着重要意义,它意味着道“心术”联系于“主术”、心性论联系于政治哲学之端倪或萌芽(16)。
重要的是,“抟一”“抱一”概念出现于复杂的知识-养生-心性之理论语境,因为它指向了某种神秘体验或实践智慧。对此《庄子》中的黄老篇什的论述比较详备,例如:
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服物。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庄子·天道》)
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浑浑沌沌,终身不离)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庄子·天运》)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庄子·刻意》)
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庄子·知北游》)
可见政治哲学、养生理论和心性之学为杂糅、镶嵌于一体的。《庄子》又说:
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庄子·德充符》)
什么是“官天地、府万物”?郭象解释说“冥然无不体”,可谓精确不磨;“体”自然是“体道”的“体”,即体验性证悟,即“直寓六骸,象(似)耳目”的精神体验。那么,“一知之所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旧注歧解纷纭,我认为,“一知”之“一”是动词。“一知之所知”意味着透过纷乱的“知”(感性和知性所产生的知识),在“神明来舍”的精神状态下,勘破物的表像,洞见“道通为一”的澄明之境,也就是说,它一方面将“知”提升为“一知”(即神明之能制,智也),同时也由此洞见“万物皆一”的形而上真理。上引《人间世》“若一志”云云,正是这种“一知之所知”;《管子》用“抟气如神”来描摹它,《庄子》以“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子·达生》)来阐述它。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第39章),这段话表明了“一”的概念具有多维、多层次的涵义,可谓纵贯了天道与人道,既富于哲学—宇宙论意味,又显示出强烈的政治哲学动机,还包含了养生理论和心性之学的展开向度,其多元思考和多维展开具有十分鲜明的特色。
四、天下归一:时代精神与现实诉求
诸子百家皆以“救世之弊”为鹄的。而“周德衰微”“王道陵夷”“礼崩乐坏”不正是时代危机的集中表现吗?“旧制度与大革命”可谓诸子百家时代的精神焦虑。“礼崩乐坏”形容了政治社会秩序的瓦解,而“周德衰微”、“王道陵夷”则是“天下不一”的同义词;从思想理论层面看,《庄子·天下篇》指出的“古之道术为天下裂”“道、德不一”表明了思想混乱、精神迷惘的病态。针对这种“天下不一”“道德不一”的可悲状况,孔子提出了“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的主张,这既是一个价值判断,也是一种政治期望。孟子也在回答“天下恶乎定?”这样的问题时,表达了“定于一”的强烈希冀,同时又在回答“孰能一之?”的问题时,强调了“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梁惠王上》)(17)。如果说儒家所鼓吹的“天下归一”亦即“天下归仁”的话,那么黄老学所追求的“天下归一”,则是建立于道与法之间的思想张力的思考。这一点,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了。
作为一种思想形式或理论形式,黄老学反映了战国中晚期以来结束纷争而“天下归一”的政治诉求,超越夷夏文化与种族的敌对而进行民族融合的社会期望。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王道陵夷”的政治解构、社会失序经历了数百年的悲剧过程,恢宏而无情;而“周德衰微”“王道微缺”乃是不可挽回而无可奈何的现实,诸侯强国一方面僭用王号(名),一方面竞相“变法”,以富国强兵。宏观地看,春秋战国时期的种种社会政治变动都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并酝酿着“天下归一”的政治诉求,因为“礼崩乐坏”“王道陵夷”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就是制度层面上的新创设,始于春秋中晚期的“变法运动”集中体现了这一点,同时,战国时期规模空前的兼并战争又极大地促进了政治扩张、民族融合和文化认同。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帝”就是上述政治诉求的“象征符号”,它(“黄帝”)背后隐含的人文动机异常复杂。司马迁说:“《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史记·五帝本纪》)。所谓“百家言黄帝”恐怕就是诸子时代以来文献关于黄帝的载记(18),从体裁或文体上说,这些载记不是“春秋”(史)而是“语”——“诸子百家语”(哲学)(19)。我们知道,史册中出现的“黄帝”只是上古传说的残迹(20),儒家宗师孔、孟以及儒家所传的《春秋》(《公羊》《穀梁》两传)都绝口不提“黄帝”,热衷于渲染黄帝故事的,反而是道家、法家和阴阳家(21)。《庄子》书中的“黄帝形象”呈现出比较复杂的“内部差异”现象。但总的来说,“黄帝”似乎喻示了治国以无为的政治理念,以及上古“黄金时代”的“至德之世”——远远超出了儒家信守的尧舜时代。(《庄子·胠箧》)《商君书》《韩非子》中的黄帝也是如此(22)。司马迁说邹衍“语闳大不经”“先序今以上至黄帝……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史记·孟荀列传》),然而,“诸子百家语”虽然蔓衍不经,却深具意味。比如,黄帝几乎被塑造成为华夏民族的远祖、“共祖”。“辈分”高于尧舜禹汤——传统意义上的帝王世系(政治)氏族谱系(民族)的“端点”,那么诉诸黄帝的政治合法性与号召力就不言而喻了。再比如,“黄帝”的名号——“帝”,也值得玩味。据顾颉刚说,古之“帝”“天”为互文,“然则何以称人王为‘帝’也?曰:《曲礼》有言:‘君天下曰天子,……崩曰天王崩……措之庙、立之主曰帝。’王也而曰‘帝’者,臣子对于所崩之主,尊之至极,配天不足则上同于天,故假帝号以号之。商王之有帝甲、帝乙、帝辛,正如宋之有神宗,清之有圣祖耳。神宗、圣祖非神、圣,则帝甲、帝乙非帝可知。然战国时七国称王,王名已不足以威天下,故帝制运动起焉”。这就是战国末叶,“王”(人王)升级为“帝”的缘故(23)。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说黄帝是中央之帝,他“已胜四帝,大有天下”“天下四面归之”,所以黄帝具有“四面”形象。就是说,春秋战国以来,诸侯僭用“王号”,那么兼并天下、统一中国者,舍“黄帝”其谁耶?这一点很重要。我们还知道,儒家文献中的尧舜乃是表示政治美德和政治合理性(例如仁义、禅让)的“符号”,那么老庄道家以及黄老学派中的“黄帝”是否就是“玄德”的化身呢?再比如,《陈侯因齐敦》标榜黄帝,目的在于为田陈篡齐张目:“陈侯因齐曰:皇考孝武恭哉,大谟克成。其唯因齐,扬皇考昭统,高祖黄帝,迩嗣桓、文,朝问诸侯,合扬厥德。”(24)《越绝书》一反炎、黄“势不两立”、征诛不已的古史传说,谓“炎帝有天下,以传黄帝”(《计倪内经》)。据顾颉刚推断:“疑出于田齐与姜齐嬗代之际”,“以禅让而不以征诛,与田齐之承姜齐更近似矣。”(25)
“黄帝本是上帝或皇帝的转变”[1]155,从民族融合的角度看,尧舜禹自然要比殷祖契、周祖稷更具广泛的整合力与号召力。契、稷只是诸夏民族的宗神,尧舜禹乃是四夷民族认同诸夏文化的符号,那么声名更加显赫的“黄帝”(以及炎帝)的“覆盖面”显然更广,从那些充满了意识形态意味的历史记叙——例如《史记·匈奴列传》《汉书·东夷列传·西南夷列传》《华阳国志》等——可以看出这一点,因为那些僻处华夏(“中国”)边缘的“夷狄”往往自称“炎黄之嗣”“尧舜之后”,以此“攀附”华夏,以期“进于中国”。《管子》说得好,黄帝“欲陶天下而以为一家”(《管子·地数篇》),所以它(“黄帝”符号)能够打破地域、民族的藩篱,使原本“以邻为壑”的不同种族集团、文化传统整合、抟聚在一起,更能够维系共同的政治、文化与精神信仰,反映“大一统”的政治诉求(26)。黄老学特别重视“一”“恒”(常)的观念,恐怕就是上述“天下归一”“大一统”政治诉求的抽象形式或哲学表达吧。
综上,黄老文献中“一”的含义复杂多歧,具有多层次、多维度的展开方向,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特点。我们希望通过对其复杂脉络的梳理与分析,揭示出黄老政治哲学的特点。换言之,如果说“执一”概念及其理论是黄老政治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的话,那么它必然纠结于“太一”(“泰一”)“抱一”“天下归一”等理论话语之中而不能自拔。
进而言之,黄老理论语境中的“执一”和“抱一”既密不可分,又形成了一定的张力;至于“太一”或“泰一”,正如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也隐约兼具了“执一”和“抱一”两个层面的意思。可见,黄老政治哲学与心性论总是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不妨进一步深究一下:为什么黄老学者会把政治哲学与心性论语境混为一谈?因为他们头脑不清、思维混乱,还是出乎某种理论动机而致力于将两者融摄为一?我认为,后者也许更加合理,也更耐人寻味。实际上,政治哲学融摄于心性论既是道家(包括老庄和黄老)思想的重要特征,也呈现了其政治哲学的理论结构。老子诉诸“玄德”“无名”“无为”和“自然”诸概念的政治哲学已经隐含了某种心性论的背景[2];庄子讲论“浑沌”,艳称“至德之世”“建德之国”很大程度上可以分析为政治哲学和心性论两个方面[3];《管子》四篇、马王堆黄老帛书等黄老学文献就更不用说了。下面请看几段文献: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第10章)
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庄子·庚桑楚》)
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管子·内业》)
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近〉,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已乎?故曰: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管子·心术下》)
能一乎?能止乎?能毋有己,能自择而尊理乎?(黄老帛书《十六经》)
显而易见,《庄子》《管子》四篇和马王堆黄老帛书都是对《老子》的改写与发挥。问题是,为什么《庄子》将老子这段话的主旨概括为“卫生之经”(字面意思就是“养生”的根本原则),并且还糅合了《老子》第55章的部分内容?应该说,庄子这里所说的“卫生”并不能仅理解为养生,也就是说“生”的含义除了生理、生命之外,还有更深刻的性或性命的意义,正如《养生主》篇名中的“生”需要进一步理解为“性”一样。更重要的是,《庚桑楚》淡化了《老子》第10章原有的政治哲学意味,却强化了沿着心性论展开的意味。这一点,是我们更好地分析《管子》四篇和马王堆黄老帛书(唐兰先生以为《汉志》所载之《黄帝四经》)的基础。如果说《管子》四篇中的《心术》《内业》渗入了更多的养生—心性论的理论话语,那么黄老帛书《十六经》则明确显示出它政治哲学的向度。因此,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心性论乃是黄老政治哲学理论结构中的有机部分,不可或缺。那么,从政治哲学与心性论相互交涉的角度分析和把握道家政治哲学,就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了。
无独有偶,儒家政治哲学也包含了心性论的向度。自战国中期以来,儒家学者致力于把政治哲学与心性论结合起来,而这一理论旨趣也不断得到强化和巩固。比如说,儒家所说的“中”既复杂且深刻,“中庸之道”不仅仅是影响于习俗的伦理教诲,而且也是深刻的哲学思维方法和政治哲学原则,同时更是精神境界的展现。我们试借助“执中”概念及其理论予以具讨论。
《尚书·大禹谟》既言“民协于中”,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前语之“中”一直被理解为“大中之道”,即最高的政治原则。后一段话则是儒家极为重视的“十六字心传”,就是尧舜相传的秘诀。《逸周书》也多次提及了“中”,都具有很强的政治含义。《论语》亦载“允执其中”。(《尧曰》)皇侃疏曰:“执,持也。中,为中正之道。”而《易传》对“中正之道”“时中”的阐释,往往具有很强的政治哲学含义。清华简《保训》出现了“求中”“得中”(2次),表明“中道”的观念确乎是早期儒家十分重要的政治哲学之理念。然而《中庸》首章对“中”“和”的诠释却耐人寻味: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可以说,《中庸》展开了一个新的阐释方向,而且这一方向又被程朱理学所继承。《四书章句集注》引程子之言:“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程颐原话是说:“中者,只是不偏,偏则不是中。庸只是常。犹言中者是大中也,庸者是定理也。”[4]160朱熹则说,“中”,“只是个恰好底道理”。这种诠释已经叠置了伦理学(含政治哲学)和心性论的双重意义了。可见,儒家哲学语境中的“中”同样兼具了政治哲学和心性理论两个层面,它们分别代表了“内圣”和“外王”两个方面,而致力于内圣外王的贯通也就成为了儒家思想汲汲以求的目标。
《孟子》曰: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尽心下》)
孟子对杨、墨的批评,从理论上说,就是批斥他们偏于一端,昧于中道。徐幹《中论》把孔子所说的“仁”与孟子所说的“执中”联系起来,并诉诸“权衡”进一步解释了孟子的“执中”:
或曰:“然则仲尼曰:‘未知焉得仁’,乃高仁耶?何谓也?”
对曰:“仁固大也,然则仲尼此亦有所激,然非专小智之谓也。若有人相语曰:‘彼尚无有一智也,安得乃知为仁乎?’昔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居摄,管、蔡启殷畔乱,周公诛之。成王不达,周公恐之,天乃雷电风雨以彰周公之德,然后成王寤。成王非不仁厚于骨肉也,徒以不聪睿之故,助畔乱之人,几丧周公之功,而坠文、武之业。召公见周公之既反政,而犹不知,疑其贪位,周公为之作《君奭》,然后悦。夫以召公怀圣之资,而犹若此乎!末业之士,苟失一行,而智略褊短,亦可惧矣!仲尼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孟轲曰:‘子莫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仲尼、孟轲可谓达于权智之实者也。殷有三仁:微子介于石不终日,箕子内难而能正其志,比干谏言而剖心。君子以微子为上,箕子次之,比干为下。故《春秋》大夫见杀,皆讥其不能以智自免也。且徐偃王知修仁义,而不知用武,终以亡国。鲁隐公怀让心,而不知佞伪,终以致杀。宋襄公守节,而不知权,终以见执。晋伯宗好直,而不知时变,终以陨身。”(《中论·智行》)
可见,“执中”乃是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统一,是一触即发的均衡感,属于实践智慧,而不仅仅属于理性知识。宋儒对此深有体会。邵雍说:“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得一端者也。权所以平物之轻重,圣人行权,酌其轻重,而行之合其宜而已。故执中无权者,犹为偏也。”(《宋元学案》卷九引)程颐亦曰:“执中而不能通变,与执一无异。”(《宋元学案》卷十五引)因此,这里所说的“执一”的准确含义乃是执着于一点、走极端的意思,并不符合黄老政治哲学语境的“执一”。可是,孟子将它和“执中”并提,难道会轻易放弃修辞技巧讥诮一下当时流行的“执一”的机会吗?无论如何,“一”与“中”“执一”与“执中”多少能够反映一部分道家和儒家政治哲学之特征和旨趣。
我们的结论其实很明确:道家政治哲学与心性论互为表里,交涉为用;从某种意义上说,道家心性论内在于其政治哲学之中,甚至可以说是政治哲学的进深结构。儒家政治哲学也是如此。施特劳斯推崇备至的古希腊古典政治哲学的理论起点是追问“什么是德性”?表面上看,这一点诚与儒道两家的旨趣不异,然而无论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霍布斯、洛克的政治哲学,都没有中国哲学这种特色鲜明的心性论意味;而正是心性论深化了儒道两家的人性论,丰富了其德性理论。这是不是意味深长呢?现在,有的人标榜政治儒学,有的人自命心性儒学,难道可以将二者割而裂之还能自认是儒家哲学的吗?要之,倘若我们希望建设性地探讨古代中国的政治哲学的话,就不能不正视其中内蕴的心性论。
①另外,《庄子》书中还有“万物皆一”(《庄子·德充符》)、“通天下一气”(《庄子·知北游》),“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大宗师》)、“通于一而万事毕”(《庄子·天地》)等说法。
②魏启鹏说,“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应是老子、关尹“太一”学说的重要内容(《太一生水劄记》,《中国哲学史》2000年第1期),未详何据,不足为训。
③详见蒙文通:《古学甄微》,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77页;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13页。
④《礼记·中庸》亦曰:“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也;语小,天下莫能破也。”可见,“至大”“至小”概念曾经影响广泛。
⑤阙文依丁四新补,详见氏著:《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⑥《礼记·礼运》亦曰:“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也是“太一”观念影响儒学的例证。
⑦参见钱宝琛:《太一考》,《燕京学报》1932年第12期,收入《钱宝琮科学史论文选集》,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李零:《“太一”崇拜的考古研究》,《中国方术续考》,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273页;王煜:《汉代太一信仰的图像考古》,《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3期。
⑧文字考释参见曹峰:《近年出土黄老思想文献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26-327页。
⑨《淮南子·诠言训》亦曰:“夫无为则得于一也。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
⑩《尹文子》曰:“故人以度审长短,以量受少多,以衡平轻重,以律均清浊……以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归一者,简之至,准法者,易之极”。简政与因俗,源于太公封齐以来的传统,这也是黄老学滋生发育的背景之一。相对于礼的繁冗刻板而言,“归一”“趋简”无异于快刀斩乱麻,所谓“快刀”就是“法”。黄老道家特别强调事少而功多亦以此。
(11)例如:《鹖冠子》曰:“守一道制万物者,法也。”(《度万》)“一为之法,以成其业,故莫不道。一之法立,而万物皆来属。”(《环流》)
(12)王念孙认为,“一言解之”当作“一言之解”。
(13)释文中的通假、异体字已从魏启鹏《笺证》校改,以省眉目。
(14)张舜徽指出,董仲舒深得黄老学的精髓,其曰:“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见其光。高其位,所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藏其形,所以为神;见其光,所以为明”(《春秋繁露·离合根》)、“为人君者,其要贵神。神者,不可得而视也,不可得而听也。是故视而不见其形,听而不闻其声”(《立元神》)、“为人君者,居无为之位移,行不言之教。寂而无声,静而无形。执一无端,为国源泉”(《保位权》),都表明了这一点。(《周秦道论发微》,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5页)
(15)魏源《老子本义》(第9章,按通行本乃第10章)把“抱一”解释为魂魄相守,形神相依,其曰:“心之精爽,是谓魂魄。本非二物,然魂动而魄静。苟心为物役,离之为二,则神不守舍而血气用事。惟抱之为一,使形神相依,而动静不失,则魂即魄,魄即魂。”魏氏还把“专”解释成“专一纯固”之“纯气之守”。
(16)如果我们从《管子》中多处与上述文字语式相似的段落中见出“主术”与“心术”之间的关系,例如:“立常行政,能服信乎?中和慎敬,能日新乎?正衡一静。能守慎乎?废私立公,能举人乎?临政官民,能后其身乎?能服信(政),此谓正纪。能服日新,此谓行理。守慎正名,伪诈自止”(《正》);“孰能治(法)无治(法)乎?始无始乎?终无终乎?弱无弱乎?……孰能亡己乎”“置常立仪,能守贞乎?当(常)事通道,能官人乎?”(《白心》)
(17)孟子曾提及并批判了“执一(之道)”,而更加推崇“执中(之道)”(《孟子·尽心上》)。
(18)吴光指出,“自战国至魏晋,古籍所记黄帝故事颇多。《艺文类聚》卷十一与《太平御览》卷七九以及清人马绣《绎史》卷五均有详细辑录。”(吴光:《黄老学通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6页注脚)
(19)这并不是说,《春秋》(史册)中没有关于黄帝的记载,实际上《左氏春秋》和《国语》都记载了黄帝传说。儒家所传的文献《五帝德》《帝系姓》两篇,亦载黄帝,何以司马迁说“儒者或不传”?顾颉刚指出,《五帝德》《帝系姓》两篇,以及《史记·五帝本纪》,“都从神话中汰濯而来”(《史林杂识初编》,第176页)。神话与历史毕竟不同:如果说历史是人文科学里的逻各斯(logos)的话,神话就是诗性的秘索思(muthos)。作为“历史学家”,司马迁当然不会认为“百家言黄帝”的传说就是信史。
(20)例如《左传·僖公廿五年·昭公十七年》《国语·鲁语上·晋语四》以及《逸周书·尝麦解》。
(21)吴光说:“战国中期以后,诸子百家几乎都言黄帝。道家如《庄子》《鹖冠子》《吕氏春秋》,法家如《商君书》《韩非子》,儒家如《尸子》《荀子》,兵家如《孙子》《尉缭子》,阴阳家如邹衍等,都或多或少地记载着黄帝治国之言或黄帝征伐之事。”(吴光:《黄老学通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6页)
(22)例如《商君书·更法·划策》《韩非子·扬权》。
(23)参见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76-177页。
(24)兹依郭沫若《十批判书·稷下黄老学派批判》中的释文,其中“铭文古字或假借字已改为今文”。(《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页)
(25)参看:顾颉刚,前揭书,第180页。
(26)实际上,古史传说中的蚩尤臣服于黄帝的故事,银雀山《孙子兵法·黄帝伐赤帝》的记叙,都表明了“黄帝”是战无不胜、天下归一的象征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