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您研究历史、从事历史教学已经三十多年了,您觉得什么是研究历史的过程中所最需重视的?
邓小南:作为一门学科,历史学对于我们的吸引力,是与它所面临的挑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诱导我们走上这条学术道路的,是历史学所仰赖、所辨析的丰富材料,也正是历史学所关注、所回应的特有议题。“材料(史料)”与“议题(问题)”,是历史学者终日涵泳于其间、终生面对且尽心竭力处理的对象。从某种程度上说,研究水平的高下,正是取决于论著者对于“材料”与“议题”的把握方式。在各学科体系重组、知识结构更新的时代背景之下,希望求得实质性的学术突破,而不是满足于用语、词汇的改变,必须从议题的厘清与选择、从材料的搜讨与解读开始。
有不少学者指出,好的问题,是成功研究的开始。所谓“问题”,可能从个别疑惑、点滴体悟中产生,却不是零碎想法的堆积。真正有意义的议题,要经过沙汰梳理,在材料的基础上,体现出逻辑的指向。所有宋史学者,在研读过程中,大概都不可避免地遇到赵宋王朝所谓的“祖宗之法”问题。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论题,宋代史料中有“迸发”式的涌现,近千年来有不同程度的关注与评说。1986年,先父《宋朝的家法和北宋的政治改革运动》一文发表。其后,我在历史系开设《宋辽金史专题》课程,曾经准备讲授有关“祖宗家法”的内容。备课中我才发现,相关问题像纷繁叠套的纽结,牵涉广泛,凭自己的学力尚无法解开。从那时起,这一问题便总是盘桓在我的心头。直到2006年,《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一书才在三联书店出版。书中,我试图将学界讨论多年的“祖宗之法”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既观察当时的“说法”也观察其“做法”,进而从整体上观察宋代的政治生态环境。
学术前沿,一类是新的材料,还有一类就是新的学术研究,包括学界的论文和专著。这些内容其实都很多,如果让学生自己去看的话,不啻于“知识爆炸”,想把握住很难。我们要向学生介绍哪些是应该优先阅读的学术精华。我介绍的可能是数十年以前的经典,也可能是这些年的新成就。对于学界的新观点,我经常会提醒学生思考:新研究为什么会得出新的认识,是因为有新材料,还是因为有新的思考角度呢?
问:在处理材料和议题的锻炼中,学生的能力会得到哪些方面的提高?
邓小南: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会让学生对一些学术经典进行缩写,如果原著是三十万字,要用三千字把它写出来。这就要有一个把握的功夫,必须真正理解了那三十万字,才能写出这三千字来。专题课上,我可能会让学生写综述,若干著述都讲这个问题,他们分别是怎么研究的,各自的长短是什么,如果你研究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办?这样就又往前走了一步。到三年级的时候,学生就要写学年论文,用五千至八千字写一篇小论文,这就是综合能力训练了。四年级会有毕业论文,学术上的要求更高一些,也是对四年的知识与能力的一种总结。
历史系大概有一半学生继续读研究生,另一半就投入到各行各业之中了。历史学训练的处理材料的能力不光是学术研究的基础,也是工作能力的体现。你去当秘书,要找材料、处理材料;你当领导,也得大量审阅、处理材料。很多工作实质上都是处理材料,而且从历史中也能学到经验和思维方法,所以我觉得历史系的学生干实际工作还是很有优势的。我自己的学生,不仅有当教师的,也有搞新闻出版的、做公务员的、开公司的、办实业的,干什么的都有,各行各业都有非常出色的。
问:您作为一位历史教师,认为在历史教学的过程中最需要避开哪些误区?有什么教学经验可以跟我们分享的?
邓小南:首先不能把历史弄成死记硬背的东西,历史是一个需要感悟的学科。过去我曾经在一个中学代课,但教的是政治。我发现那里的历史老师竟然能教的学生不喜欢历史,觉得很奇怪,就有跟她换换,让她教政治我去教历史的冲动。我觉得历史天然就很能吸引人。小孩儿都是听着故事长大的,故事不就是历史吗?没有不喜欢听故事的孩子。为什么当这些故事连到一起,就变成一个枯燥的学科呢?我特别不能理解。
历史实际上是一个整体的脉络,我觉得最重要的也是要培养学生的历史脉络感。我们虽然是一段一段的讲历史,但最终目标却不是把历史切成一块一块的豆腐块,然后让学生抱着一堆“积木”回去。所以,讲完一章或者一个段落之后,我都会让大家回过头去想一想。历史上有很多重大的变革,从延续的角度,我们要知道哪些因素对历史的演进和变迁发生了影响,为什么会这样;前期的制度调整或再创了,是来自于什么推动力,对后期有什么影响。
问:近些年“国学复兴”的口号非常响亮,越来越多人对历史学产生兴趣。您会鼓励那些学生从事一些大众史学方面的工作吗?
邓小南:我觉得受过历史学学术训练的人要积极介入大众历史、大众史学,而不能自以为是地清高、不掺和,不掺和就是把阵地让给别人了。以前可能会觉得做大众史学是在自贬身价,我觉得应该改变这样一种观念。在台湾有些人就专门做这种大众史学,做史学的普及教育,并且都是一流的学者。但是大陆现在还没有这样一个成型的圈子。
我觉得,教历史就是要发挥它本来就能吸引人的那一面,还有它厚重的一面。学生的兴趣是多方面的,有的人可能对生活感兴趣,从而很关心古人穿什么衣服,怎么走路;有的人对皇帝、对政治感兴趣,喜欢研究怎么治理天下国家。不管哪方面的兴趣,都可以从历史里面找到相应的材料,或者说,历史都会对你的兴趣有所回应。另外,不管你的兴趣点是什么,历史都是一个厚重的东西,因为丰富的积淀而无比厚重。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灵魂,有它自己的根。这种灵魂或根,就是从这些厚重的东西里面呈现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历史本身浑然天成的特质。
问:怎么理解历史学研究与教学上的创新?
邓小南:历史有不同的侧面,不同的提法凸显出来的内容可能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到武则天,我们会说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现在的女性研究者也很为之自豪。但是,女皇帝是否就意味着女性政治?武则天有没有可能突破当时整体的秩序框架?我觉得,如果武则天当年有办法的话,她一定会把她的性别改掉。一个事实上并不愿意接受自己女性身份的女皇帝,如何能实现真正的女性政治?我的目的就是让学生从不同的角度来思考一些常见的历史问题。
历史学就是要用史料来说明问题,但光有史料也不行,要有逻辑的贯穿,要有问题意识的统领。这些年发现了很多新的史料,比如新出土的帛书或竹简,这些材料如何解读,进一步还原历史,都有内在的逻辑性。我们也应该把新的考古发现及时介绍给学生,让他们知道学术前沿的情况,也培养历史思维的能力。
对于同一个问题,这位先生这样认识,那位先生那样认识,在课上我会启发学生思考其中的异同。讨论课上,把学生按照他们不同的观点分成组,让他们充分准备之后,各抒己见。学生讨论往往是此起彼伏,非常踊跃。有一些东西也会阐发的很深,正常上课不可能讲到的细致内容都提出来了。可以看出,他们在课下看了很多东西,真正动了脑筋。他们提出来的问题,有一些比较简单,我就会提醒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找工具书、查资料,自己去寻找答案;有的问题我会肯定,说提得不错,但还要进一步让大家讨论应该如何解释。我想,所谓的创新能力首先是提问题的能力,通过不断的追问,就能把比较表层的问题通过逻辑的延伸进行深化,这其实就是创新的前提。
问:谈了这么多,您对历史学最根本的理解是什么?
邓小南:从根本上说,历史学是一门注重反思、注重辨析与评判的学问,其意义不能止步于鉴赏与弘扬。学人对于史实的不懈追索,对于既往的殷切关注,重心不仅仅在于纷纭斑驳的“说法”;其“核心关怀”凝聚在对于趋势、道路的探求,对于民族性格、文化底蕴的洞察。真理自实践而来,靠实践检验。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正是这实践的过程;世间的创新,也是在不断“试错”的实践中完成。学习历史,不是寻求回应现实的百宝箱,而是经过实践的萃取提炼、认知的累积升华,得以启人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