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重新审视网络社会

——兼论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通向网络文明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77 次 更新时间:2019-03-26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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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哲  


摘要: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今,互联网在人类社会出现已经有五十年了,人类对网络所带来的社会影响的讨论已经历过三个阶段:从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网络对社会改变的零星未来学猜测,再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随着经济、社会全面创新带来的深彻影响的广泛讨论,以及近年来伴随着大数据、人工智能所引发的进一步审视。目前,人类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网络所带来的社会变革,远超以往技术革命引发的变革,网络正在形成一种与传统时代有着实质差异的全新的人类组织与文明形态。这同时包括在价值观念、社会组织、制度形态、行为方式的重大区别。人类社会中的所有国家与文明体系,都要面临着从各自不同的文明阶段包括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乃至后工业文明迈向网络文明的历史性变革。这既是客观的历史趋势,也是国家与民族主观的战略选择。


关键词:人类;未来;网络文明


作者简介:何哲,博士,现为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公共管理教研部教授。


互联网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人类社会出现后,至今已经有五十年的时间,在这一历程中,互联网从最初的军事与科技用途,逐渐渗透到人类社会的每一个层面。网络已经成为一种现代化社会的最基本的基础设施。在所有的社会生产生活与组织中,人类都已经离不开网络。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人类对网络引发的社会变革的讨论出现过三次热潮,其中每一次都有着鲜明的不同特点,从最初的期待与憧憬到对各个领域应用的影响讨论,再到更为客观冷静的观察。一个基本的事实与判断是,网络社会所引发的重大变革,可能会远超过以往人类所有技术革命带来的冲击,当前的人类社会正在面向一种新的文明形态的转型。而这种转型的力度,甚至超过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型。正因为此,整个人类社会,尽管目前仍然存在着高度的发展不均衡的现象,但是都面临着通向网络时代重大转型。所有的国家与民族,在这种转型过程中,都面临着重大的战略选择,是否选择适应新的文明形态发展,以及在文明趋势的大潮中如何维护自身的利益,这都是国家战略选择的重大问题。


本文围绕相关问题展开讨论,重点在于三个层面:1)经历过长期的讨论后,人类对网络引发的社会影响到底应该怎么看?2)网络文明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到底的实质性区别是什么?3)不同国家的战略选择和其结果会是什么?


一、人类对网络引发的社会影响讨论的三个阶段


将设备连接起来的互联网思想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萌发,第一代互联网诞生于1969年美国军方的ARPANET项目,其初始目的在于构建一个分布式的通讯指挥系统,从而避免在前苏联的核打击中导致指挥系统瘫痪。但是,很快这一项目就从军方实验室中扩散到科研用途。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美国、欧洲的一些大学实验室逐渐连上了这一网络,形成了互联网发展的第一次高峰。九十年代初,欧洲原子核研究会的伯纳斯李提出并搭建了通过超文本协议形成新的网络架构,便利、友好、多媒体兼容的万维网就此诞生。此后,互联网以惊人的速度在各个领域扩展,形成互联网发展的第二次高峰。进入二十一世纪,伴随着网络计算、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的信息技术,互联网发展又达到了第三次高峰。与此相对应,对于网络引发的社会影响的讨论,一直与互联网的发展相伴随,也产生了相应的三次热潮。根据权威的过刊数据库JSTOR以Computer Network 和 Internet 为标题关键词进行检索。可检索到的文章有3000余篇,国际学术界在1980年前的文章只有14篇,1980-1990的文章也只有14篇,而1990-2000的文章有838篇,2000年以后的文章有2403篇。当然这一检索是很局限的,对于网络还有一批相关的关键词,如信息社会(information society), 赛博社会(cybersociety)相关的检索。这里仅简单的列举数字说明其迅猛的增长趋势。如果以百度学术对所有英文发表的检索而言,包括internet society的文章总数达到22万篇,说明网络的发展,已经全方位的覆盖了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引发了各方面的强烈关注。


(一)1970s-1980s年代早期对互联网社会影响的初探与猜测


当互联网最早在军事与科研领域产生的时候,不同领域的学者包括信息科学家、社会学家和哲学家就已经关注到这一新兴的技术形态对人类社会产生的影响。因此,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对于网络引发的社会变革的研究一直不断零星出现。根据对EBSCO社会学全文数据库的检索可以发现,截至1990年,以计算机网络(computer network)与internet作为标题的文章仅有26篇,占截至2018年所有相关文章(4453篇)的微乎其微。但依然反映出了早期学者对这一问题的高度关注。


如1972年,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的学者根据相关情报分析了苏联在六十年代尝试建立国家范围的计算机网络以增加经济计划性的可能[①],认为这一网络最终有可能还是集中式的,因为网络结构与苏联高度集中的管理体系会相冲突。但这也显示了美苏两国在早期互联网领域的竞争性探索。1973年,美国肯塔基大学的两位学者就探讨了在执法计算机网络中的关键信息保护问题[②]。1975年,又有学者讨论了在一个三台计算机组成的刑事案件信息系统中的设计问题[③]。这显示了除了军事与科研领域,在美国的司法领域,计算机网络已经较早的被探索使用。1975年,又有两位学者调查并探讨了美国七十年代初推进的计算机网络在教育领域的实践探索[④]。1975年,有学者研究了通过计算机网络产生的企业间信息交换可以有效的加快国际间的贸易体系构建。显示了学术界开始对计算机网络影响生产贸易系统发展的关注。[⑤]1978年,美国总审计署发布报告,研究并评估了在不断扩展的联邦互联网信息系统中的个人隐私保护问题。认为扩展的计算机与网络系统增加了信息泄露的风险和系统本身产生了相应的脆弱性,应该加强在这一领域的关注和采用政策和技术方法保护个人隐私信息[⑥]。此外在网络安全、商务应用、政治信息网络构建等方面,八十年代也陆续有一些零星的讨论。但总体而言,由于互联网此时还并没有在全社会普及,因此,其社会影响的探讨是相对有限的。


然而,尽管如此,与网络相关的领域依然进入了社会思想家的视野。在1973年丹尼尔贝尔出版的著名的《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他将智能技术的出现和影响,列为后工业社会的关键技术特征[⑦]。他所指的智能技术,就是指与计算机相关的,以数字化处理为方式,并且计算机能够根据信息自主决策的高度发达的相关信息技术。他认为,后工业社会最终会形成这种智能社会。显然,丹尼尔贝尔在撰写该书的时候,网络还没有大规模的普遍应用,但是通过分离式存储媒介交换信息的渠道,被他所注意到并认识到了计算技术的发展将深刻改变社会存在的形态与基础。


1980年代,互联网的发展依然是局限在科研领域,因此对社会影响的讨论依然不多,这一趋势直到90年代后,互联网进入到日常生活中后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二)1990s-2000s 年代对互联网各方面影响的密切讨论


1990年,能够兼容多媒体格式,从而广泛适应于各种工作生活场景的万维网(www)的发明,将网络彻底地融入了人类社会,人类社会正式进入了网络社会时代。不同于早期以军事与科学计算为主要应用场景的模式,万维网与微型计算机的结合,使得所有的办公室、家庭都可以通过微机接入到互联网中。人们可以在网络中交换邮件、发送文件、分享图片、视频、购买商品、建立社区等。因此,这一阶段产生了丰富的对网络产生的社会影响的广泛讨论。包括对政治的分析,例如有学者分析了网络所引发的政治形势的改变,认为网络势必形成了一种虚拟世界和虚拟国家的态势,而现实的国家势必会加强管制以确保传统国家主权的完整性,但最后可能无可避免的形成一种被网络边缘化的结果[⑧]。关于网络对经济的影响,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些学者就认为网络将形成一种完美的理想市场,将减少经济的循环和波动,并围绕这一问题形成了广泛的争论。[⑨] 在社会影响方面,大量的文献关注了这一领域,例如有学者认为,互联网将形成一种超越国界的社会形态[⑩]。也有学者认为,网络进一步促进公民社会的形成,提供了公共空间,可能对西方民主会产生威胁和促进两方面的作用。[11]在妇女权利、儿童权利[12]已经其他弱势群体方面,网络引发的多方面的作用也在被大量的讨论,认为网络可能加剧弱势群体的权利不平衡位置[13]。


上世纪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有三部和网络高度相关的重要学术著作不应该被忽视,且一直发挥着作用。1990年著名的未来学家托夫勒出版了其未来三部曲的第三部《权力的转移》[14],在其中他虽然没有直接讨论网络,但是对大众媒体的传播所引发的社会后果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他认为,大众媒体的发展,将形成新的权力结构,社会大众将被组织起来,社会权力将最终从少数的精英转移到大众手中。这一判断,准确的预测了大众媒体进一步的发展形式——网络所产生的社会结果。1995年尼洛庞帝《数字化生存》[15]则直接描绘出了基于网络社区形成的人类社会的数字化的未来景象,他将信息的基本单位比特与自然世界的原子相比,认为,未来的数字化世界,比特将取代原子成为世界的基本单位,人类将活在一个完全又数字包围的社会中。这种社会既可以是虚拟的,也可以是与真实社会相嵌套的。必须承认,《数字化生存》的构想,具有相当的准确性,在其出版后20年的今天,正在逐渐成为现实。1996年,美国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尔出版了《网络社会的崛起》一书,作为其信息社会三部曲的第一卷,并与2000年再版,引发了巨大的反响。这本书系统而全面的揭示了网络所引发的在商业领域、经济领域、社会领域所引发的剧烈变革,包括形成新的企业结构、商业形态、经济与工作形态与全球社会形态。他最重要的判断则出现在全书的结语部分,他语重心长地认为:虽然人类的历史很长,但人类有了网络,“人类的历史才刚要开始”。[16]


进入到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年,对于网络的讨论则进一步伴随着网络与现实生活的结合与改变而继续发展,直到更新的网络技术的出现。2006年,以苹果手机为代表的智能手机的出现,代表了移动互联网的到来,极大的推动了网络更为普及更为迅速,相应的讨论也随之而展开。总体上延续了九十年代末讨论的整体范围。


(三)2010s-对互联网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密切观察与冷静反思


进入到2010年后,网络技术又相继产生了两次重大的飞跃。一次是由于移动互联网,以及数字化信号采集器遍布整个社会所引发的大数据革命,另一次则是来自于对数字处理的需要所引发的人工智能革命。两次重大的飞跃都进一步巩固了互联网所本身具有的革命性意义。


2008年自然杂志推出了大数据专刊,展示了科学领域的大数据前沿。而2011年全球著名的咨询公司麦肯锡发布了《大数据:下一个创新、竞争和生产力的前沿》将大数据这一概念推向世界,并迅速引发了密集的讨论。所谓大数据,区别于传统的数据分析,而是指来自于各个方面的全社会的数据汇集形成的海量数据集合。根据对大数据的归总分析,可以发现与传统数据分析所不同的社会运动规律与商业价值趋势。从而对整个社会的行为提出更为科学与规律的指引。因此大数据具有在宏观上对微观行为的预测、监控、分析、判断、修正等功能。2012年3月29日,美国奥巴马政府白宫科技政策办公室发布“大数据研究与开发计划”,将发展大数据提升至国家战略层面。此后,2012年-2013年,《大数据时代》一书相继在各国出版,进一步激发了社会公众的关注。2015年9月,中国国务院也引发了《促进大数据发展行动纲要》,大数据成为了主要大国的国家战略。


2016年,人工智能技术又一次震惊的世界。谷歌的围棋人工智能战胜了世界冠军李世石。成为人工智能历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此后,包括无人驾驶汽车、语音应答、智力测试、图像识别、自动物流等领域的人工智能不断改变人类对人工智能的重新认识。2016年10-12月,美国政府相继推出三份人工智能报告《美国国家人工智能发展与研究战略计划》《为人工智能的未来做好准备》《人工智能、自动化与经济报告》,这三份报告全面的构建了美国的人工智能战略,并明确指出政府在其中要起到积极作用。2017年7月,中国国务院印发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提出了中国人工智能的发展战略。人工智能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国际学术界讨论的热点,百度学术检索2016年以来的国际学术文章超过1.6万篇。知网检索到的中文期刊学术论文,标题含人工智能的文章2016年为813篇,2017为2025篇。显示了极高的研究热度。


其中在人工智能的社会影响的研究中,有两个基本大类,一类是研究其在具体领域的应用如社会行为、经济活动、组织管理等领域;另一类则是研究其可能带来的负面冲击,包括就业、安全问题等,其中有相当的学者对人工智能的未来表示了担心。2005年出版的《奇点临近》一书认为,到2045年左右机器智慧就会超过人类智慧,作者将其称之为奇点。这一理论在近来的研究中被广泛提及,有学者将其认为是强人工智能来临的时间,这一时间最早可推到2025年[17],并围绕人工智能是否会抛弃人类等,展开了大量讨论。


从以上的过去近五十年的互联网相关的发展脉络来看,网络技术与相关的社会讨论,具有典型的阶段性特征,也就是平均以二十年左右为期,二十年新的技术脱颖而出,随之产生相应的社会影响讨论。1969年互联网出现,1990年万维网出现,2010年人类进入大数据时代,随后进入人工智能时代。而相关的讨论也伴随着二十年的周期。从最早的仅有的教育、科技、安全领域,深入到人类社会的各个层面,从一种简单的设备互联的工具,到成为创造新空间体系的存在基础,最后形成新的社会主体。


二、重新审视网络—网络不只是工具,而是新的文明形态


经历了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和讨论,今天站在历史的新的关节点,再回来重新审视网络对人类所产生的重大影响,可以得出三个基本的判断。


(一)网络不只是工具,而是人类新文明时代的新的关键基础设施


一种很明显的态度是将网络技术化、工具化,把网络视为人类近代一系列技术文明进步的一个阶段,将其视为一种新的通讯工具。这种观点在网络的早期很流行,但是直至今日,依然普遍存在。网络的意义,远不止一种通讯工具那么简单。网络本质上提供了一种人类泛在的信息场所,自从有了网络,人类才真正创造了一种普遍、密集的信息环境,这种信息环境致密的包围在整个地球,形成了一种球壳状信息场。如果以近代的技术进步比较的化,网络更像是人类对于电的发明。人类通过发现电磁现象,能够制造出电流,并形成了密布世界的供电网络体系,形成了密布世界的可用的能源场。因此,网络的意义,在最简单的通讯体系构建上,形成了完整的人类信息体系。因此,网络是人类从工业化社会进入到信息社会的新的关键基础设施,在新的信息社会内,一切服务于人的体系,都会结合网络而重新架构,形成基于信息连接的面向人的体系。


(二)网络不只是沟通通路,而是新的意识存在与交互场所


长期以来,传统的观点总认为网络只是一种类似于电话那样的新媒体和沟通工具。然而,网络实实在在创造了新的虚拟的思想交互与意识形态体系,形成了人类从未触及过的新的交流方式与存在方式。《数字化生存》这部书已经大量描绘了网络虚拟现实形成了新的空间的形态。而另一部分极端网络自由主义者,甚至要求传统政治势力不要染指网络空间。例如在1996年约翰巴洛发表了著名的《网络空间独立宣言》,就鲜明的提出了网络是一块新的净土,要求传统的政府不要干涉网络。他写道:“工业世界的政府们,你们这些令人生厌的铁血巨人们,我来自网络世界——一个崭新的心灵家园。作为未来的代言人,我代表未来,要求过去的你们别管我们。在我们这里,你们并不受欢迎。在我们聚集的地方,你们没有主权。”[18]网络所创造的这种新的存在方式的意义还远不仅是作为空间场所的意义,更打开了人类存在的第四维度,通过这一第四维度,使得在三维世界中距离遥远的个体可以实现面对面的直接沟通乃至共同协作生活。


(三)网络带来的不只是新的技术革命,而是新的社会与文明形态


人类拥有网络,到底实实在在改变了什么?网络所带来的,不只是目前所形成的电子商务、电子政务等领域,网络真正改变的,是人类本身的组织方式与组织形态。衡量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进化,不仅是用能产出什么产品来衡量的,人类社会本身是如何组织的才是更重要的方面。人类在一万年前农业革命之前,没有形成有效的社会组织,而在农业革命之后,农产品的剩余和大规模的农业活动和相关的农业工程的组织的共同作用,人类社会逐渐形成了一个相对等级化和职业分工明确的农业社会结构,整个社会大体是由贵族、僧侣、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形成等级制度。工业革命后,人类社会转向以物质生产和资本循环为核心纽带的社会组织体系,社会分工愈加严密,等级制度并未随着封建制的消亡而消亡,反而形成了更为严密的社会阶层划分。网络出现后,超地域的第四维度,第一次抹平了传统社会中由于阶层、知识、职业、收入、地域等产生了交流鸿沟,形成了全社会共同交互的形态。传统一切组织,在网络中,起初形成等级式的映射,随之就被网络空间的扁平化,去中心化所改变,并反过来影响到现实社会。所以,互联网最终带来的是一种去中心化、去科层化的,调动人类社会每一个节点的社会文明形态。最终形成每一个个体都被深度激发与组织的立体网状结构。所以曼纽尔·卡斯特尔才会断言,人类拥有网络,人类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三、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到网络文明的实质性变化


尽管人类正在整体上通向网络文明的快车道上,然而,几千年长期形成的发展不均衡的现象依然严重存在。人类社会目前还广泛存在着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与网络文明混杂共存的体系。从整个文明进化的历程来看,人类目前经历的三个主要的文明阶段,各自具有非常典型的特点。


(一)农业文明——高度的保守性与静态性文明


农业革命后,人类整体上进入了漫长而静态的大约一万多年的农业文明阶段。农业文明所具有的典型特点就是其结构上的静态性与文化行为上的保守性。首先,从社会主要产出品的属性而言,农产品具有非常典型的周期性属性。一般是一年一季或者两季作物,因此,围绕着农业周期,社会形成了稳定的季节性行为,例如春天播种、夏天耕耘、秋天收获、冬天储藏。农闲时候,则进行手工业的劳动以满足生活所需。文化性和礼节性活动同样在固定的农闲日期里进行。由于长期的周期性,社会也形成了固定的职业群体。社会的分工也较为简单。在公共管理领域,则形成了按照等级划分的金字塔型的稳定的封建等级制度。越高的等级则具有更高的社会管理权和物质分配权。总而言之,农业社会形成了一种高度封闭与自给自足和变化缓慢社会结构。只要不发生大的灾害和内部结构的腐蚀,农业社会的国家大体能维持很久的时间。如果站在历史的角度,人类社会至今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农业社会时期。因此农业文明,总体上对新的技术变化缺乏敏感和回避风险。而从制成品的角度,农业社会又普遍存在着制成品的稀缺以及能源与物质生产技术的总体短缺。


(二)工商业文明——高度的集约化与复杂性文明


人类进入工业革命后,准确的讲是进入到工商业革命后,文明的形态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工业文明与商业文明是并行但又对立统一的两种文明逻辑。从工业文明的角度,要求形成更为精密严格的社会结构,社会整体是围绕着严格的物质产出流程布置,研发-生产-管理-分配,成为基本的社会行为。然而,商业文明又是高度活跃和动态化的,充满了竞争、风险与不确定性。因此,工商业文明整体上是形成了更为严密同时又更为复杂的结构。社会一方面按照复杂的工业结构体系形成严密的等级森林结构,另一方面又按照高度流动性的资本体系,形成复杂的资本与价值网络。所以人类的工商业文明蕴含着极大的冲突与内在矛盾,同时形成了丰富的物质产出和多样的社会形态。在工商业文明时代,人类同时包含有高度的保守性与积极的开放性的特点,对环境与新技术的变革既抗拒又接受。而从社会产出的角度,工商业文明整体上是制成品相对丰裕而社会信息相对短缺的。


(三)网络文明——高度的流动性与透明性文明


网络文明则又是一种全新的文明形态。农业文明与工商业文明都是围绕物质的产出而形成的,但是网络文明天然就不是以物质产出为核心。网络文明天然地是以信息连接为核心的,最早是设备的连接,其后是人的连接,最后才是物的连接(物联网)。如果非要以某种产出来表述的话,网络最早是以知识产出为核心,进而形成人的思想和行为的互动,最后才涉及到生产的组织。因此,网络文明本质上与农业文明与工商业文明的基础就不同。


从形态而言,网络是一种在结构上呈现出高度动态与流动性的文明结构。由于信息在网络社会中的传递时在各个方向是无差异的,因此,整个网络本质上是越来越扁平化的,传统社会形成的固定的结构逐渐被网络所解构。而整个社会高度的信息充裕,导致了社会结构从传统的封闭与不通透转变为透明的。在保护隐私的前提下,大部分的公共社会交往和所产生的信息都是第三方可知可达的。这无论对于公共管理体系而言,还是整个社会而言,在效率、成本、资源使用方面都有极大的提升。


也正因为此,资源的进一步优化与创新的知识生产,使得人类生产力得到飞速提升,网络社会也同时将是一个物质与信息在总体都充裕的社会形态。这种社会形态下,改变了传统社会的很多基本的运作逻辑,包括物质的稀缺性,信息的稀缺性,委托代理的必要性,社会的中心科层型结构等。


四、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到网络文明是一种历史必然性的客观趋势


正因为网络文明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有着本质的区别,甚至与后工业文明(工业文明的末期的变体)都有着本质区别,因此,所有文明在面向网络文明的转向时,都可能会产生较为严重的阵痛。这种阵痛主要依次体现在经济、社会与政治领域。


在经济领域,网络由于形成了从消费者到生产者的直接连接。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经济体系由于生产-消费分离而形成的庞大市场体系和相应的中介体系。这意味着一个社会中百万、千万人口的失业问题。在商业领域如此,在其他经济领域也是如此,网络社会高效的信息流动,极大提高了创新的效率,减少了创新的成本,网络仿制可能会造成创新领域超额利润的消失。网络分享经济,产生了新的大量资源的进入市场,冲击了原有的固化的经济格局。在经济从传统体系向网络形态转型的过程中,大量的个体会由于无法适应这种转型而无法就业或者利益受损。政府可能因为无法准确界定经济行为而损失税收,新的经济犯罪可能因为网络的便利而更加容易。


在文化领域,网络势必带来原来因为地域阶层分隔而形成的文化混合,不同性别、阶层、区域、民族文化,都会形成混合,因此,网络文化必然经过一种大混合的过程。这其中伴有激烈的文化与价值冲突。而原有的少数文化,可能会因为混合统一而消散。原有的主流价值,可能因为外来价值的进入而被质疑。这些都会形成在文化形态上的改变。在真正的统一的网络文化形成前,都可以被认为一种对原有文化固有结构的伤害。


在政治领域,传统的政治形态具有明显的固化的色彩,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还是何种政治体制,都是经历长期地域民族文化形态演化而形成的。而网络打破了传统的阶层分割,打破了传统的信息屏障,也产生了基于网络的新兴的政治势力和思潮。因此,一种直接的作用是传统稳定固化的政治生态,会因为网络变得更加具有不确定性。社会风险逐渐变大。群体性事件增多,价值冲突加剧。这些都是网络所带来的政治的冲击。


此外,在社会安全、知识产权保护、制度演化、秩序形成等方面,网络都形成了新的冲击。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不同文明如何看待向网络文明的演化问题。


首先,网络技术的扩散与发展,是不可阻挡的必然。这是来自于三方面产生的,第一,网络极大促进了整个社会的信息能力和生产力,这对于任何一个向发展的国家民族而言,都是不可忽视的,特别是在国际竞争的大背景下,任何落后,都意味着整个文明的停滞不前。因此,绝大多数国家都会极力推进网络的建设和技术的扩散。第二,网络所形成的社会内部的竞争也加剧了网络技术的使用,网络同时也在大量的创造新的商业机会,因此,不断追求高额利润形成的社会内部的竞争会不断促进网络的进一步扩散。第三,并且人们一旦尝到网络所带来的信息流动带来的自由,就绝不会轻易失去。


其次,网络带来的文化交流,是不可根本隔绝的。世界各地的人们使用网络,就会相互交流。这种交流不一定非要固定在某一特殊的文化交流平台上。任何网络工具,例如购物、游戏、视频、文学等平台,都能够形成网络交流的渠道。因为最基本的文字交流对网络的通路形态要求反而是最低的。因此,文化的交流势必成为网络交流的主要形态之一。


第三,网络所引发的政治影响,是文明进程的必然。任何技术的改变,一开始在经济随后在文化,最后一定会体现在政治文明上。网络形成的平等、跨阶层的社会结构和话语权力,必然最后会反映到现实政治中。人们会更加平等的看待政治权力,并不断界定个体与公权的边界,保障自我的权利实现。


因此,可以看出,网络作为一种新信息时代的基础性技术,一旦在社会出现,其全面的进入社会并形成新的文明体系,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五、网络文明下国家转型的战略选择


正因为网络文明本身对传统文明是产生正反两方面的剧烈影响,因此,不同国家在网络面前都有不同的态度。然而,由于网络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因此,合理的战略选择,必然是围绕着如何进一步适应网络文明的形成,并对其引导和规范,而并不是用压制的态度来面对,这就产生了三个层面的要求:


首先,对全社会要对网络文明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和预期。文明转型期,常有的现象是相当大的人群对已经发生的文明转型浑然不知,特别是政府和传统经济利益群体会认为原有的方式可以继续持续下去。一旦当大的文明转型从量变到质变时,局势就变得相当困难。这在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转型时期,已经有了大量例证。因此,整个社会就需要对正在发生的网络文明有基本的预期,知道哪些是不可阻挡的,哪些政策只是一时的缓冲。


其次,要有相当开明的心态。要站在文明进步的高度去看待网络文明,而不是做文明进步中的拦路石。一个文明能否在人类民族之林屹立,更重要是是否引领文明发展的前进方向和高峰。因此,在重大文明转型时,有责任的大国应该引领这一趋势。


第三,不被资本所绑架。对网络的发展,有两种倾向,一种往往是基于传统权力安全的保守心态,另一种则是由资本推动的扩张心态。资本也有两种倾向,适度的资本促进新技术的扩散,然而,资本往往会形成垄断和不计后果的滥用新技术产生的权力。这就要求,需要政府和全社会具有清醒的头脑和战略判断。


第四,健全法律作为底线。法律对新事务的规制同样具有高度的技巧性和战略性,过早的规制可能会压制发展,但是过迟又会造成既成事实和难以监管。因此,就需要一开始以最核心的法律为底线,作为资本、权力推进文明转型的底线。这一底线,就是人的生存、发展、安全、自由、公正为底线。


六、结语


本文分析了过去五十年来网络所产生的社会影响的讨论历程。认为网络具有典型的以二十年为一个阶段的周期性演进特征。本文认为,尽管人类当前依然处于多种文明形态混杂的历程,但最终会被网络所抹平差距,共同形成完整的网络文明。在通向网络文明的道路上,要有四个方面的战略考虑:要有基本的对网络文明的预期;要有开明的心态;不被资本绑架;健全法律作为底线。对这一问题的探讨,还远没有结束,需要更多学者给与关注。


注释:


[①] Kathryn M. Bartol. Soviet computer centres: Network or tangle?[J]. Europe-Asia Studies, 1972, 23(4):608-618.

[②]Cramer, J. F., Streck, D. A.  Protection of sensitive information in a law enforcement computer networks[R]. Carnahan conference on electronic crime countermeasures, 1973

[③] Kashmeri, S. A.. Security and design considerations in a distributed criminal justice computer network - the state of missouri's approach[R]. Bureau of Justice Statistics,1975

[④] Chambers J A, Poore R V. Computer networks in higher education: socio-economic-political factors[C]. ACM, 1975.

[⑤] Berg S V. Planning for computer networks: The trade analogy[J]. Management Science, 1975, 21(12):1458-1465.

[⑥] Office U S G A. Challenges of Protecting Personal Information in an Expanding Federal Computer Network Environment[R]. 1978, https://www.gao.gov/products/LCD-76-102

[⑦] [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M],新华出版社,1997,p30-36

[⑧]Shabazz, D. Internet politics and the creation of a virtual world[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n World Peace, 1999,16(3): 27-39.

[⑨] Dolfsma, W. Review: internet: an economist's utopia?[J].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1998, 5(4): 712-720.

[⑩] Krishnan,O.Beyond national boundaries: towards an internet society[J]. Sociological Bulletin, 1999,48(1/2): 275-283.

[11]Baber, Z.. Engendering or endangering democracy? the internet, civil society and the public sphere[J].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2002,30(2): 287-303.

[12] Hick S, Halpin E. Children's Rights and the Internet[J].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 Social Science, 2001, 575(1):56-70.

[13] Ono H, Zavodny M. Gender and the Internet[J].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2003, 84(1):111-121.

[14]阿尔温·托夫勒.权力的转移[M].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

[15][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M],海南出版社,1997,p21-31.

[16] [美]曼纽尔·卡斯特尔《网络社会的崛起》[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p578.

[17] 《2025年,通用人工智能达到人脑智力水平》[EB/OL],搜狐科技,2016-11-7.

[18] 约翰·P.巴洛,李旭,李小武(译),《网络空间独立宣言》,《清华法治论衡》,2004.


原载《党政研究》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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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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