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讨论了唐·德里罗小说《大都会》中车的空间意象,认为通过表现主人公埃里克豪车的三个特征:冷漠无情的庞然大物、虚拟/虚幻的封闭空间、“车轮上的国家”的隐喻,小说不仅塑造了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而且对当前的美国社会进行了反思。虽然这些思考或许没有完全触及问题的根本,但体现了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和忧患意识。
关 键 词:唐·德里罗 《大都会》 空间意象
《大都会》(Cosmopolis)是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2003年创作的小说,与以往一样,作者通过讲述美国故事,对美国社会症结和未来命运进行了思考。
小说描写了帕克投资公司老板,亿万富翁埃里克生命最后一天的经历。深受失眠困扰的埃里克,在又是一夜无眠后决定穿越纽约城去儿时生活的地方理发。结果,先是总统出行、说唱歌手布鲁瑟·费斯葬礼、城市地下水管爆裂等一系列事件造成车辆严重拥堵,交通瘫痪。然后,纽约时代广场又爆发骚乱,来自四十个不同国家的抗议分子冲击银行大楼,打砸商店,投掷炸弹。而埃里克自己,由于做空日元失败,一天之内丧失了全部财产。他还受到死亡威胁,一个亦真亦幻的人物,假名本诺·莱文的前雇员,威胁伺机要袭击他。
在埃里克一天的行程中,车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意象,唐·德里罗赋予了这个意象丰富的含义。从豪车云集的纽约第一大道到第十一大道萧条破败的贫民区,从早晨整装出发到被砸得满身凹痕,深夜丢弃在铁丝网围成的简易停车场里,埃里克的豪华轿车就如同一个镜像,映照着主人公的性格、命运,也传达着作者对美国这个“车轮上的国家”的关切和反思。
无情的庞然大物
小说一开始,就将车与现代都市的另一个标志性物体——摩天大厦联系在一起。埃里克住的大楼有八十九层高,“是世界上最高的住宅楼”(6)。这种摩天大厦,德里罗描写道,特点有两个,一是大,二是外表普通:“这幢大楼外墙镶着普通的古铜色玻璃……它的外形是普通的长方形,它唯一的特点就是它的规格。它是平凡的,而时间证明这种平凡本身就是一种无情。他(埃里克)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这幢大楼”(6)。同样,埃里克乘坐的豪华轿车也是体量巨大、没有特征。这种刻意的没有特征和庞大,同样彰显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和冷漠。“他戴上太阳镜,接着,转身穿过大道,朝一排排白色豪华轿车走去……这些车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7),“他喜欢汽车彼此没有什么差别。他需要这样一辆车,因为他觉得这车是柏拉图式理念的复制品”(8),“他想要这车,因为它不仅超大,而且霸气十足,蔑视群车;此种变形的庞然大物岿然不动地凌驾在对它的每一个非议之上”(8)。
无情,也是埃里克自己的性格特征。小说反复描写了一个细节,埃里克与人谈话、接触时,眼睛不看着对方。技术主管希纳是第一个到车上跟他商量工作的人。小说写道:“他不再正眼看希纳,他已经有三年没有正眼看他了”(9)。司机易卜拉欣为他开车门,“埃里克没有看司机。有那么几次他想自己可能会看看司机。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看”(29)。他也不看安保主管托沃尔,“他承认这个人把事情做得很好,行动举重若轻,规矩、利索”,但“他们俩的目光并没有相接”(29)。托沃尔告诉他时代广场附近区域即将发生骚乱,车辆必须改道,“托沃尔说完后等待回应。埃里克的目光却越过托沃尔,投向了一个商店的大橱窗”(59)。
类似埃里克的形象,现当代文艺创作中有过不少。最深入人心的大概就是20世纪80年代奥斯卡经典影片《华尔街》里的金融大鳄戈登·盖柯。影片中戈登·盖柯贪婪成性,为攫取利益不择手段,他最著名的台词有:“贪婪是好的”,“哈佛商学院毕业生,大多数比狗屎还不如。这一行需要穷苦的聪明人,要够饥渴,还要冷血。”与《华尔街》相比,唐·德里罗没有着力描写人物的贪婪、吃人不吐骨头的冷酷无情,相反,从小说一开始,埃里克似乎就处于转变中。
比如,埃里克爱读诗。失眠时,埃里克阅读科学文章和诗歌。小说写道,他喜欢白纸上那些排列精美的诗句,他觉得诗歌很美妙,因为诗歌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让他有时间想那些他通常没有注意的事情(3)。对乌克兰诗人兹比格涅夫·赫伯特的诗句“老鼠变成了货币单位”,埃里克甚至与打砸他汽车、制造骚乱的抗议分子产生了共鸣。
埃里克的妻子埃莉斯·希夫林,除了是银行业富豪家族的财产继承人,也是个诗人。埃里克与埃莉斯结婚刚刚22天,两人不仅没有像新婚夫妇那样度蜜月,而且根本不在一起生活。小说中两人的四次见面,都是街上的偶遇。埃莉斯总是莫名地消失,又极其巧合地出现。第一次偶遇,是堵车时,埃里克辨认出跟他的车并排停着的出租车后座上坐的女人是他的妻子。第二次偶遇,是埃里克在书店里浏览诗歌时,一个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尽管没有真的看清,但埃里克知道“他必须跟上她”(60),一番找寻后,埃里克找到了坐在楼梯上读诗集的妻子。第四次最为奇幻,深夜,埃里克路遇十字路口有人在拍电影,三百个男男女女赤身裸体躺在地上装死。埃里克没打招呼私自参加了进去。结果,旁边,离他最近的位置,脸朝下趴着的女人就是埃莉斯。诗人身份的设定,似亲密又似疏离的态度,有读者评论说:埃莉斯是埃里克内心诗意的一个化身。
埃里克不顾交通严重堵塞,执意要穿越整个纽约去理发,是另一个小说重点描写的内容,一开始让人难以理解。希纳、托沃尔等都跟埃里克说,附近几码远就有好几家理发店,他完全可以把理发师召到办公室或车里。直到小说最后部分,人们才明白,他是要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不少评论者把埃里克穿越纽约城去理发称作“奥德赛之旅”(Conte 179),认为埃里克通过回归贫民区理发店这座精神家园,实现了人性的复苏。其标志就是:在灰暗廉租房老旧破败的理发店里,听老安东尼又一次絮絮叨叨地回忆他的父母亲,回忆他儿时生活的境遇,失眠的埃里克睡着了。
凡此种种,似乎都在暗示着埃里克的转变。不过,德里罗的复杂之处似乎在于,在描写埃里克看似人性复苏的种种“柔软”的表现时,依然刻画了他的无情、冷酷。比如,他刚和妻子埃莉斯说:“你不一定要长得美丽”,“你不必有钱”(108);帕克公司的投资组合、他数百亿的个人财富化为乌有,“没事,很好。这让我感到从未体会过的某种自由”(110)。转眼,他就采取惯用的黑客手段,伪造埃莉斯的名义,将她国外投资账户上的钱转移到帕克公司,继续进行日元卖空交易。打开埃莉斯账户时,埃里克甚至还暗自揣度:“她的身价是多少?”账户上的钱之少,远低于他的预期:“这个数字让他大吃一惊。总数是七亿三千五百万美元……这些数字听起来微不足道,他试图为她感到惭愧”(111—12)。至于盗取埃莉斯钱的原因,小说这样写道:“他这样做是确保他无法接受她金钱上的帮助。她的姿态感动了他,但拒绝当然是必要的……不过,这不是他糟蹋她继承来的金钱的唯一原因。……让一切降临吧。让他们俩看看彼此的落寞状吧。这是一方对神话般婚姻的报复”(111)。
除了盗用埃莉斯的账户,更见冷酷的是埃里克枪杀安保主管托沃尔。枪杀托沃尔之前,埃里克经历了小说中最大的一次“心灵洗礼”。他喜爱的说唱歌手布鲁瑟·费斯因心脏病去世,唱片公司组织了庞大的送葬队伍在城里绕行一整天供人悼念。看着送葬车队一列一列地过去,埃里克恸哭不已,长达10页的叙述、慨叹,“埃里克对于自己破产的愉悦似乎在这里得到了尊重和认可。他已经摆脱了一切,只有无比的宁静感,一种淡泊和自由的宿命感”(123—24)。然而,在获得这份摆脱一切的宁静和淡泊之后,接着,他就枪杀了托沃尔。整个过程毫无征兆。他不动声色地要求看看托沃尔的枪,询问枪的性能和装置,毫无戒备的托沃尔说出声控密码时,他扣动了扳机。不仅开枪时十分冷静,对于枪杀托沃尔,埃里克也没有丝毫不安和后悔:“他并不想知道南茜·巴比奇是谁。他并不认为托沃尔的密码选择会使他变得仁慈,或者以后感到遗憾。托沃尔是他的敌人,对他的自尊是个威胁。当你付钱给别人让你能活下去,他就获得了一种心理优势。这是一个具有确实威胁的职务。埃里克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财富,他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发泄”(135)。这番话与盗用埃莉斯钱时所说的如出一辙,透露着拖无辜的人一起毁灭的蛮横和冷酷。
无情冷酷,还是人性复苏,所判定的不仅仅是埃里克个人的性格、品质,更重要的是其中所蕴含的德里罗对埃里克所代表的“形象”的反思。出行前,小说介绍那一排排白色豪华轿车的拥有者是“投资银行家、土地开发商、风险投资家、软件企业家、全球卫星通讯巨头、贴现经纪人、媒体主管……”(7)众所周知,相比于总统,这些人才是美国真正的主宰。从拥有者、乘客到司机,白色豪华轿车承载的空间,俨然是具体而微的美国社会。为埃里克开车的易卜拉欣,是个左眼塌陷、有残疾的黑人:“眼睛被扯得离鼻子很远,眼皮上有一条突起的伤疤。眼皮即使差不多闭合了,仍然可以看到眼球中混浊的白色沉淀物和斑驳的红血丝”(148)。埃里克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认为塌陷的左眼背后有“一个不安定的另类的自我”(148),他甚至想象了一个军事政变的场景,秘密警察毒打处决民众,或者相反,叛乱分子横行首都,乱抓政府人员。这番推测和想象听得易卜拉欣满头是汗(152),足见其与真相的接近。易卜拉欣这种情况,作私人司机,真实生活中可能不太典型,但作为一种隐喻,却显然映射着美国社会的结构。
同样,主人公埃里克身上也有着美国的一切特征。他白手起家,在聚敛财富和安排自己的生活上,效率极高,很有天资。小说描写了他一项充满玄幻色彩的能力——预测。时代广场骚乱中,埃里克先是惊恐地往后缩,等待几秒后,爆炸才真正发生。这种预测能力,这种对未来可能发生事件的“远见”,使埃里克在资本市场上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人们纷纷登录他的网站,推荐的股票价格成倍上涨,“改变整个世界行情”,“制造历史”(68)。配合他的天资、天赋,埃里克还雇有一支快速反应的精英团队,从安全、技术、财务、医疗到思想理论,为其提供全方位的保障。白色豪华轿车里的监控摄像头,将埃里克的活动实时传送给精英团队所在的总部,总部也对卫星接收器等获得的数据进行分类识别,形成建议,随时反馈给埃里克。
卓越神奇的“远见”、强大的精英团队、先进的高科技设备、完备的运作系统,那么,是什么让拥有这一切的埃里克夜复一夜地失眠?是什么导致了他的破产和死亡?本诺·莱文说埃里克:“(你)变成了自己的一个谜……你的整个生命是一个矛盾体。这就是为什么你亲手造成了自己的垮台”(172)。情况果真如此吗?冷酷无情和人性复苏这对矛盾中,是什么造成了埃里克的垮台?是冷酷无情所带来的仇恨爆发的反抗,就像本诺·莱文和时代广场的骚乱那样?还是人性的复苏,自省和怀疑,用小说结尾时的话说,使他失去了以往“野兽般捕食的冲动”(191)?
虚拟/虚幻的封闭空间
冷酷无情、人性复苏之外,虚拟与现实,是德里罗在读者面前展现的又一对矛盾。埃里克的车内部装饰奢华,设备一应俱全。不仅有卫生间、微波炉、红外线摄像头、心脏监测仪等,还安装了各种尺寸的电脑屏幕,上面闪烁跳动着各种数字、符号、图表,埃里克每隔两秒就关注一下屏幕,分析这些数据信息,追踪货币行情。
埃莉斯不懂埃里克的工作,“你究竟是做什么的?”(16),她按照自己的理解推测说:“你掌握情况。我想,这就是你的工作。我认为你致力于掌握情况。你收集信息,然后把它们加工成惊人而可怕的消息”(16)。
埃莉斯不能理解的是埃里克工作的虚拟性。与过去几百年相比,当代西方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尤其是金融活动,最大的特点就是虚拟化。埃里克的理论顾问维娅·金斯基说:当前“金钱只对自己说话”,“资产再也没有重量和形状”(69—70)。相对于小说中这种模糊的说法,金融领域早已有人作了清晰的表述:在明目张胆的剥削、殖民化的有形掠夺受到限制之后,资产虚拟化是当代西方资本社会经济繁荣的动力和秘密所在。传统经济活动中,货币为一般等价物,资本层面的交易原则都是以实物价值为参照系的。而当代资本市场,西方所谓的“金融深化”,引进、制定了一条新的规则,即承认实物资产与虚拟资产的等价性。通过对规则这一看似不起眼的人为改动,大量社会资源顺理成章地被吞进一个虚拟空间。资产的持有和交易不再需要实物的参与,只是价值符号的转移。资产的价格也不再靠成本和技术支撑,而更多地取决于参与交易者对虚拟资产未来所代表的权益的主观预期。
《大都会》中,唐·德里罗三次使用了乌克兰诗人赫伯特的诗句“老鼠变成了货币单位”。第一次是扉页作为题记;第二次,描写埃里克阅读并与货币分析师迈克尔·钦谈论这句诗;第三次,时代广场上的抗议人群用这句诗制作标语和行动标志。应该说,赫伯特原著中这句话,与德里罗对这句话的使用,意义并不一样。按照扉页的注释,赫伯特的诗歌《来自被围困城市的报告》描写了围城中,粮尽物绝,老鼠不但成了宝贵的食品,而且变成了货币单位。因此,如果不考虑隐喻意义,赫伯特的“老鼠变成了货币单位”依然是传统一般等价物的概念,只是载体比较特殊。而德里罗突出的却显然是货币的虚拟性。不妨看一看埃里克与迈克尔·钦的对话:
“我读过的一首诗中提到,老鼠变成了货币单位。”
“单说这个名字本身,就比盾和克瓦查好得多。”
“名字说明一切。”
“白老鼠。想想看。”
“对了。孕鼠。”
“是的。美国建立了老鼠标准。”
“没错。每一块美金都可以兑换成老鼠。”
“死老鼠。”
“对。大量贮存被称作威胁全球健康的死老鼠。”(20—21)
这段梦呓一样的对话,揭示了资本市场上埃里克这些金融大鳄翻云覆雨行为的实质,他们不仅不创造价值,甚至完全不在乎价值。作为投机标的的货币,已经无所谓所代表的价值量纲,也无所谓有没有信用背书,只要名字有意思,足够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就行,“名字说明一切”。老鼠、越南盾、赞比亚克瓦查,什么都可以,都是让人们相信有利可图,心甘情愿加以接受的工具。老鼠,还可以花样翻新,细分为白老鼠、孕鼠。甚至死老鼠,哪怕它给全世界人们所带来的只有危害,一样可以买卖,炒作成天价独角兽。
小说中,埃里克对虚拟技术及其营造的空间景象极为推崇,认为代表了未来。他邀请金斯基参观纳斯达克交易中心大楼外墙上的电子大屏幕。与老时代大厦上缓慢的新闻发布大不一样,这里离街面约一百英尺,同时有三层数据快速滚动:数字、符号、报道、美元、国际新闻……这些信息源源不断地飞速闪过,让人目不暇接。但埃里克对此没有任何不适:“别去介意信息滚动的速度太快,人们跟不上。速度是关键……发展趋势是关键,未来是关键……这种安装在办公室里、家里或车里的监控屏幕成了一种崇拜偶像,让人们惊讶地聚集在它面前”(72)。
在热情歌颂电子屏幕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信息“是我们的最爱和生命之光”(11)的同时,对于实在的物体,埃里克总是表现出不满和质疑,想将之更新淘汰。技术主管希纳去机场,埃里克问:“我们为什么还有机场?它们为什么叫作机场?”(19)看见自动取款机,他心里想:“这个术语是久远的……这个术语是这种设备注定被换掉的过程的一部分。它是非未来的,如此笨重和机械,以至于连首字母缩写似乎都过时了”(49)……甚至于他自己的身体,埃里克也想将之虚拟化:“他在理论上曾想摆脱他的身体。他想判断它是多余的,并且是可以转换的。它是可以转换成一组组信息的”(44);“他一直想成为量子灰尘,超越他的肉身,超越他的骨头上面的软组织,还有肌肉和脂肪。他这种想法是要活在特定的人类界限之外,活在芯片上,活在光盘上,像数据一样活在旋转中,活在闪光的自旋中”(189)。
虚拟技术所带来的改变,是当代社会最突出的内容之一,它对人们的影响,好坏暂且还很难判定。《大都会》中德里罗没有做出明确的表述,而只是将埃里克言行中的矛盾展现给读者:埃里克一方面意识到过度虚拟化的荒诞性,对赫伯特的诗句产生共鸣,另一方面依赖虚拟技术从事虚拟资产交易,对虚拟世界充满了膜拜之情。同样,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和物,埃里克一方面常常将其贬得毫无价值,但有时,他也很想“和人们面对面交谈,生活在现实空间”(57)。他最终得以在老安东尼破败的理发店里睡着,并且出于信任将所受到的威胁告诉后者,也是“因为这里充满怀旧的气氛,四处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和人们的面孔”(150—51)。
“车轮上国家”的隐喻
当希纳向埃里克保证他们的系统是安全的,网站无懈可击,没有出现流氓程序时,埃里克反问道:“一切都是乐观的,一切都是繁荣的,一切都是蒸蒸日上的。事情爆炸式地发展着”,然而同时,“你有时是否感到你并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11)
埃里克乘车出行的这一天,整个社会显得躁动不安。除纽约时代广场发生骚乱之外,新闻里播报了两起刺杀消息:国际货币基金会总裁阿瑟·拉普在耐克北朝鲜公司被刺;俄罗斯最大的传媒企业巨头尼古拉·卡冈诺维奇在自家别墅门口被枪杀。而埃里克,他对日元采取的行动引发了全球性的金融崩溃,他自己一天内输掉了所有财产。白色豪华轿车也在骚乱中遭抗议者攻击,车门被砸瘪变形,防弹玻璃被砸得出现裂纹,车身满是划痕、喷漆的涂鸦,以及男人撒的尿,女人扔的沙子。车辆被毁在小说中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经纪人科兹莫问:“你的超长豪华轿车怎么了?让一辆好车在公众面前破相。这是个丑闻,伙计。”埃里克回答说:“什么事不是丑闻呢?死亡也是个丑闻。但我们每个人都得死”(120)。
不少读者读完《大都会》之后都觉得,埃里克的破产,乃至最后的死亡,是他自己造成的,是行动和心理上“自毁”的结果。托沃尔一再告诫他道路堵塞严重,所经过区域有骚乱,但他执意要车子继续向前开。所有部门主管都建议他调整策略,不要再加大杠杆贷款买人日元,但他坚持认为日元不可能再涨了。当迈克尔·钦提醒他技术分析图表演示的结果与他的判断不一致时,他却要求迈克尔·钦设计出与他结论相符合的图表,如果按照标准模式行不通,就抛开标准模式的限制。埃里克的死亡更是如此。虽然本诺·莱文威胁要刺杀埃里克,但实际上他始终没有真正采取行动。不仅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面对主动找到他的埃里克,他的第一反应是“你来这里干吗?”(169,172—73)。中译本《大都会》封底有厄普代克的评论:“尽管他(德里罗)一贯是个‘实验派作家’……但他显示了现实主义的叙事能力,耐心描绘着事物的表面,小说充满着人物性格的真实细节”。封底评论中,厄普代克的话最为切实,道出了德里罗小说的特点。不过本诺·莱文的塑造显然并未遵循现实主义。埃里克找到本诺·莱文的过程,既不合情理、逻辑,也没有任何说明,整个场景如同梦魇。小说最后埃里克从手表的影像中看见自己被贴上“不明身份者”的标签送往医院太平间,但这并不表明一定就是本诺·莱文杀了他。两人对峙时,埃里克开枪打穿自己的手掌,失血过多、创口感染,都可能致死。无论是主动寻找本诺·莱文,还是与后者的聊天,埃里克之死都隐含着自杀的意味。
单用个人性格上的缺陷和判断失误来界定“自毁”,解释埃里克走向死亡的一天,显然不足以承载小说的主题。美国向来被称为“车轮上的国家”,如前文所说,白色豪华轿车,以及埃里克这个形象,某种程度上都是美国的隐喻。透过埃里克个人的经历和遭遇,将其与整个社会的躁动不安相映照,德里罗展现了他对当前美国社会现象的观察和思考。可以看到,对于埃里克的破产和死亡,德里罗以“并列”的方式书写了好几种原因和情况。埃里克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是其一。埃里克及其阶层的冷酷无情,无视他人、践踏迫害他人(173)产生的积怨和仇恨是其一。埃里克囿于豪华轿车的虚拟空间,不能正视真实的生活亦是其一。小说开头描写埃里克观看海鸥,赞赏海鸥有一颗与身体不成比例、又大又强壮的捕食之心,小说结尾说临死前埃里克“他明白他缺失了什么。那就是野兽般捕食的冲动”(191),亦是其一……以上这些,评论者们解读《大都会》时不同程度都有所论及,值得一提的是,德里罗还描写了一种人物内心深处的疑虑,评论者们较少注意到。那就是埃里克对情人迪迪说的,“有些东西你失去了。或者什么也没有失去。这才是问题所在,所有的天资和干劲都充分利用了。始终用得其所”(28)。在这里,埃里克感到不安的,不是上面那些显而易见,可以找到确定指向的原因。不是因为某个个人的错误,不是因为执行不力系统运转不灵,甚至也不是因为没有达到预期目标,未能获得足够大的财富和利润。相反,所有的天资和干劲都充分利用了,而且始终用得其所。一切在现象上,如埃里克责备希纳时所说,都是繁荣的,蒸蒸日上的。然而,这中间正在发生什么,虽然并未显示事情已经失去控制,开始向相反方向发展,但各种现象已露出端倪。
我们不认为德里罗对美国社会症结有清楚的认识,他所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模糊的感受。作为作家,他敏感地触及到了一些现象,但根源何在,小说没有给出明确的信号。比如埃里克失眠。小说第一个场景就是描写埃里克失眠,故事的情节主线也是埃里克为了摆脱失眠,不管不顾坚持要穿越纽约去老安东尼的理发店。但是,埃里克为什么失眠,为什么贫民区破败的理发店是埃里克找回睡眠的地方,德里罗的描写中没有清晰的意图。《华尔街》中被戈登·盖柯引入歧途的年轻交易员巴德失眠,是因为赚取不义之财受到自我良心的谴责。但这显然不适合用来解释埃里克的情形。小说结尾,埃里克临死前最后所感慨的是他失去了以往野兽般捕食的冲动,而并不是对巨大的贪欲表示悔悟。同样,似乎也很难把埃里克将行程的终点定位在十一大道贫民区解读为他背离了所在的阶层,与普通民众形成认同。《大都会》中德里罗对抗议民众的描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话题,笔者打算撰文专门谈。不少评论者认为埃里克在老安东尼的理发店里获得了人性的复苏,但接下去他与本诺·莱文的对话似乎表明他对人待物的方式并没有太大变化。当本诺·莱文告诉他真名时,埃里克说“这对我无关紧要”:“这话是他当着理查德·希茨的面说的。这对我无关紧要。他心里产生了一丝旧时的快感:随意地说一句话,让一个人觉得自己毫无价值”(175)。
有评论者用曼纽尔·卡斯特信息时代三部曲《网络社会的崛起》中的一句话——网络社会的特征是生物与社会的节奏性,以及与之相关的生命周期观念的破灭——来解读埃里克的失眠,指出由于货币市场从不关门,日经指数日夜运转,一周七天,天天在交易,埃里克的生理时钟已经被不眠不休的虚拟时空所扰乱。虽然卡斯特原书中所做的论证和卡斯特本人所持的观点与这一解读意思相去甚远,但单从这一句话来看,的确很有启发性。向来行之有效的策略开始出现反效应,目光远大、设计周详而高明的运行机制开始坍塌,美国当前面临的问题,不来自外部,也不是因为自毁,更本质的或许来自其自身策略的反噬。
失眠只是个很小的例子,德里罗虽然未能究其根本,但他塑造了比戈登·盖柯更为复杂的人物,而从埃里克个人历程出发,探讨美国社会症结和未来命运,也使小说比《华尔街》具有更深刻的批判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