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复:城市“设计”的文化理念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19 次 更新时间:2006-10-23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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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复  

城市设计的文化主题

我所理解的城市设计或者超设计,就是城市精神与文化之魂的塑造。这种设计的美学总原则或文化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我今天准备讲三个问题。为了要说明城市设计的文化理念,首先要谈一下设计与文化。

这次双年展的主题是超设计。在我想来,超设计大概就是一种新意义上的设计,在平庸设计的基础上有所超越、有所升华,体现一种新的时代精神,走在时代的前列。

设计,就是通过人的筹划和行为改变自然,然后又回到自然。设计的最高美学原则是自然的文化。设计是一种意绪,一种感觉,甚至是一种心理氛围,一种审美态度,一种文化理想。设计在技巧层面上是巧构灵思,光有设想还是不够的,还要表达,表达就需巧构。我们都看了双年展,许多作品令人惊讶称奇,甚至感到心灵的震撼。有些作品我以前没看过,想也没想过,现在看到,一下子就领悟到原来我们还能够用另一种眼光、另一个视野来看待这个世界、来解读这个世界、来领悟这个世界。

现在大家都在讲文化,但也许我们确确实实正在一个文化建设还很不够的时代。中国正在发展当中,而且发展很快,但是我想我们现在还处在“初唐”的水平,真正的“盛唐”还没有到来,而这是可以期待的。因此,这不是我悲观的看法,而是对文化建设有很高的期望,这种期望是正当的。我认为,文化的结构是四维的。我们过去认为文化就是两种,精神文化、物质文化。但除此之外,还有制度文化。比如说,我们的城市要结构起来成为一个整体,就要靠社会制度和文化制度的作用。再有,文化是传播的,文化是发展的,它是时空的,尤其是有时间性的。所以说,物质、精神、制度、传播,构成文化的四维结构。

如果说城市文化的物质因素是相对表层、外在的,那么文化精神就是这个城市文化的精魂。我们看到的城市建筑物的物质形态,只是浅层的东西,建筑所体现的艺术,所展示的理念和精神,才真正具有深度。把握这种深度的东西,并且用适当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在一个设计无处不在的时代,城市文化的建设固然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来进行制度文化的建设、物质文化的建设,而根本的是精神文化的建设,文化之魂的塑造。

我所理解的城市设计或者超设计,就是城市精神与文化之魂的塑造。这种设计的美学总原则或文化主题,我想借用上海世博会的主题来表述———“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句话听起来非常的普通简单,但内涵是很丰富深刻的。世博会主题的酝酿和确立经过了很长的过程,凝聚了许多专家学者包括政府官员的集体智慧。“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包含三个方面,第一是什么让生活更美好,第二是让生活更美好有可能吗,第三是怎样实现更美好的城市生活。一般认为,让生活更美好就是吃穿住行更美好,这当然没有什么错,因为如果离开了吃穿住行,“让生活更美好”就很空洞。但另一方面,当我们的吃穿住行水准提高变得更加美好时,我们城市的整个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却可能并没有变得更美好。因为物质生活的提升跟精神生活的提升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可能发生错位。

城市的主体,我认为终究还是人。以人为本、一切为了人,所谓“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实质上就是指城市让人更美好,让人的精神更美好,更和谐。

那么,和谐要怎样理解呢?我认为,和谐有这么几个层次:第一,自然本身的和谐;第二,人与自然的和谐;第三,人与社会的和谐;第四,人与人的和谐;第五,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人与自我的和谐。人的内心应该是平和的、愉悦的、有尊严的、从容的、幸福的。当然这不能独立于前面四个和谐,除非是得道高僧,修炼得足够厉害。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落实到最后就是人本身的和谐,“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最终还是要落实到这个和谐上。

城市形态的文化表达

城市形态是作为物质形态的存在,可以是一种对城市文化之魂生动深刻的表达。

第二个问题,我们来看物质意义上的城市形态如何表达城市文化之魂。

城市文化之魂是一种空灵的东西,它可以包括城市文化的品格,文化境界、文化氛围,包括生动的文化精神和文化底蕴,它超越了物质形态,深植在艺术形态当中。城市文化之魂可以集中体现在这个城市有一大批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企业家等等,他们自由的人性,健康的人格,超达的智慧,他们深沉而伟大的心灵,都是这个文化之魂的一个体现。同时,广大市民群体的文明程度,他们的人格尊严,他们的世俗力量,也是文化之魂生动而深刻的体现。城市文化之魂的塑造,一方面是超越的,超越于物质的、制度的东西,同时又是实实在在的,它不在其他地方,而就体现在城市的各种建筑上面,就体现在城市的各种产品和我们自身的言行上。

城市形态是作为物质形态的存在,尽管不是城市文化之魂本身,但它却可以是一种对城市文化之魂生动深刻的表达。城市的面积、平面形状,它的空间轮廓线、地理环境,它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这些都包括在城市形态当中,而主要的是城市的建筑。

从地理环境的角度来说,世界上的城市主要有这么几种:滨海型、沿江型、依山傍水型、跨河型、内陆型等。从上海来说,她既是濒临大海又跨越江河,现在浦东开发了,跨河的形态就更典型了。但在1843年开埠到20世纪80年代,上海城市的特点是浦西繁华,浦东比较冷落。这种城市发展的巨大落差是如何造成的呢?为什么两边一样的土地,都可以造港口,却曾有如此差别?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可能是受中国传统风水观念的影响。古代风水观念认为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山之北水之南为阴。黄浦江是由西南向东北流,所以传统上认为西边是阳位。风水里面有许多迷信成分,不过在传统文化中,风水就是古人用迷信的理念和方法来处理人跟自然环境的关系,对人的居住、住宅或者是坟墓进行设计,其中也包含着朴素的环境生态学因素。今天,对城市地理位置的选择和设计,其实就是利用自然地理的优越条件,来做一篇自然与人和谐的大文章。

从城市的平面布局来看,一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物、主要道路、河流、山脉等等之间的相互关系非常密切,体现出不同的城市平面布局。城市平面布局是根据人文理念和自然条件对城市所进行的一种人工设计。在历史上,以面积计,世界十大古代名城中国占了六个。现经考古发掘,我们知道唐代长安面积有84平方公里,这在古代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城市。古罗马也是名城,可它的面积只有11平方公里。唐代长安的平面布局是典型的井字型,被称为棋盘格。宫城在最里面,象征着帝王的政治中心,回字型,封闭,堡垒型。外面是王城,再外面是内城,内城外面是城墙,城墙外面是护城河,护城河外面是郊,郊外面是野,野外面还有僻。而在北京,故宫的设计大概就是一个大的四合院。现在有的建筑学家认为北京平面布局离不开围墙文化,从二环到五环,一个套一个套围起来。当然这主要是交通的需要。

过去我们说上海是申字型的,有个内环,中间是南北高架,从虹桥机场往东到外滩,再过去是世纪大道,一直下去就是浦东机场。这从交通角度来说有一定道理,但是没有把黄浦江考虑进去。其实黄浦江是最有特点的,离开黄浦江就不可能有上海。过去上海城市给人的印象不是棋盘格,也不是围字型,而是π型,一横是黄浦江外滩,两竖是南京路、淮海路。上海从来没有做过首都,而像北京、南京、西安等古都一般都延续了历史上的棋盘格布局。上海城市的布局还有一个特点,它不是封闭的。古代的首都是军事的堡垒、政治的中心,城市靠农村来养活,农村包围着城市。但上海不是这样,它就是城市到农村到乡野,这样一种开放的π型平面。

现在浦西浦东同时发展,城市形态的设计理念日益显得大气、开放、磅礴。这里我要说一句,上海小市民总是备受争议的话题,上海人精明不高明的说法影响也很大。但我认为不是这样。其实,每个城市都有缺点,每个城市都有大市民和小市民。如果上海人真都是精明不高明的话,发展到现在就是难以解释的奇迹了。据统计,上海高层建筑有3000多幢,这在全国来说可能是最多的,这在形态方面也构成了城市的一种大气,体现了一种崇高的时空意向。在某种意义上,“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么一个世博主题的确立,也是上海的城市表情、城市品格、城市气质、城市人文境界、人文氛围的一种折射和追求。

城市美学的设计原则

我们追求的境界是让城市乡野化,同时让乡野城市化。这种城市生活的美好可以概括为六个字———可居、可观、可悟。

第三个问题,城市美学设计应当正确处理三个关系:城市与乡野,实用与审美,时空文脉。

第一,城市文化本质上是对乡野、对自然的拒绝与超越。

城市是从乡野也就是农村发展出来的,对自然、对乡野有一种拒绝,但同时也是超越。因此,回归自然、留住美丽乡野,是整个城市设计中最重要的因素。原来母亲就在乡野,就在农村,就在自然,城市设计的时候为什么要往别的地方跑呢,它应该回到它母亲的怀抱。但同时它在超越、它在发展,它在超设计。

城市从乡野、自然当中发展出来以后,有三种情况。第一种,城市化程度不高、不够,虽然是城市,但是乡野特征还是很明显,显得还有点土。中国当下许多城市的城市化程度已经很高了,但是即使在这样的城市里面,局部也可能存在城市化程度不高的地方,比如说城中村。第二种情况,城市化程度很高,高得以至于有时达到偏执的程度。在这样的城市化城区里面,乡野的、自然的因素几乎被荡涤干净,高楼林立,拥挤不堪,整个就是一片水泥森林。尽管这样的城市建设可能有种种理由,但毕竟不符合人性的自由,不利于身心的健康。可以预料,终有一天,上海的某些建筑,会因为影响到采光、空气或出于别的生态原因而被拆掉。第三种情况,就是在城市化跟乡野自然文化之间建立一种平衡,一种对话,营造一种健康美好的生活境地。要达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但这正是我们的理想,我们的城市设计、超设计,从总体来说应该朝这个方向发展。一个久居乡野的人对乡野之美往往是迟钝的,而对城市之美,哪怕是水泥森林也会感觉很好。一个久居城市的人对乡野对自然之美也总是会保持着惊喜,一入山林就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但是不是就要住到乡下去了呢?我想不会,除非他是要隐居,否则真要到乡下去住的话,他也是要买幢别墅的,完全回到乡野他可不行。这正好说明乡野文化和城市文化的对立性和互动性,假如把两种文化配合起来建立一种非常美好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空间,那么我们的城市化就非常健康了。

所以我们追求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境界是让城市乡野化,同时让乡野城市化。这种城市生活的美好可以概括为六个字———可居(可以居住)、可观(可以观赏)、可悟(可以领悟)。可居是符合我们的身心健康;可观是满足我们的审美要求,不至于引起审美疲劳;可悟是有哲学的、有美学的,有深度的东西,不是飘在表面的精神,而让你能够沉思。一个城市或者一个建筑,达到这么一个境界,大概就比较理想了。

第二,城市设计如何缓解实用与审美的对立与紧张。

城市的建筑总是充满欲望、功利的目的和实用的追求,如果完全没有这些,那么城市也就无需存在了。但对城市设计来说,关键问题在于如何通过设计使得城市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就是将城市这种狂野的甚至是疯狂的欲望、功利跟实用需求沉静化、深度化。

我以前在网上写过东西,有人就跟我讨论,说“王老师,建筑怎么能不讲究实用呢?”书法不实用,但是书法写一个信件就是实用的,它可以传递信息。建筑呢?建筑当然要讲实用,没有实用功能怎么可能是建筑,因为人要住到里面,你的生产、生活,刚刚说的可居就是实用的。可观不是实用,可悟那就更超凡了。我举个极端的例子,比如说北京天安门两边的华表,那个东西就是不实用的。假如一对恋人约会,相约在一个华表下等候,对不起,这时候华表就实用了。但不是说实用就否定建筑的精神性、审美性,建筑的审美正是从实用性里面升华出来的,要达到建筑的美,有时候比文学更难,因为这里是一对欢喜冤家,实用破坏审美,审美拒绝实用。但审美和实用又是互补的,如果没有结合实用和审美,建筑就没有了。可以这样说,人们总是渴望缓解实用与审美的原本对立与内在紧张,绽放实用兼审美的灿烂之花,实用由于审美而提高了精神意义,审美由于实用而有了日常品格,实用由于审美而获得了优雅高贵的贵族气质,而审美由于实用步入了百姓的平凡世界,这就创造了超凡、新的、超时代、超设计的城市建筑文化。

第三,要从城市文脉角度来分析,合情合理地理解、理顺整个城市整体的上下文关系。

建筑不像书法,书法写得不好我可以不用了,但是建筑一旦造好了除非拆掉,不拆掉就是强硬的。我非常佩服建筑师们。建筑是一种大地文化、大地哲学,伟大的哲学家把他们的思想写在书里面,而伟大的建筑师就是把他的哲学写在大地上,能把哲学写在大地上的就是伟大的建筑师。有很多伟大的建筑师很有成就、很好,但是也有很多遗憾。就像要做成一篇文法、修辞都很好的大块文章很困难,城市文脉的处理极具挑战,建筑常常是一门令人遗憾的艺术。

城市的文脉关系着城市的哪些方面?首先,就建筑的空间性来说,建筑的个体与个体是一个关系,建筑的个体与群体是第二个关系,建筑的群体与群体之间是第三个关系,建筑所处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也有关系。其次,建筑文脉还是时间性的。它有没有历史记忆,有没有传统因素,它当然可以是现代的,而且应该是现代的,但是它有没有根,它的根在哪里,还要不要这个根,它的母体要不要?这也是文脉所关心的问题。所以文脉是个时空的概念。我们讲历史文脉,但不光是历史的关系,还有空间的文脉。

跟其他的城市相比,上海是一个传统建筑比较少的城市,近代的比较多,西洋风格的比较多,但历史建筑比较少。所以在城市设计当中,从文脉角度来看,不要出现这样一个危险,就是这个城市对历史失去记忆。不要缺乏对城市的文化关怀,许多新建筑也要考虑怎样更多更好地融合本土的民族建筑文化。上海旧城区的改造,有些比如像新天地,我个人觉得还是比较成功的,但是新天地不远的城隍庙,那些仿古建筑中商业气息太重了,它的空间缺乏文化逸韵。九曲桥一带的建筑,过去陈从周先生批评说太生硬了,总是这几条线,色彩沉重得很,湿漉漉的。今年正月十五我带着小孩去看,感觉就不一样了,九曲桥旁边弄一些灯彩,一张票30元钱,倒是不贵,但是太俗气了,还不如朴素一点,里面养些荷花和鱼,那么宁静的地方就应该保持它的宁静。

还有像外滩,大家都知道外滩是外国建筑博览会,西洋风格的建筑很多。这些建筑因为基本材料是石材,所以带有尊严、崇高、有力的美感。现在的汇丰银行大厦,当时是从白令海峡到苏伊士运河最好的建筑,这个建筑本身是很好的,典雅庄严。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它的后面造了另外的建筑。说旁边不允许造建筑,这不行的,但是新造建筑的人应该要考虑怎么样呼应。

西外滩有滨江大道,因为地面抬高,站在上面心旷神怡,拍照非常美。下面开店、停车,也很实用。但是当你回头一看,马路对面那些西洋建筑相形之下都矮小了,这种遗憾是无法弥补的。这不是建筑师的罪过,这个建筑师我很熟,可以说是我的师友。这是文脉的问题,真的很难处理。当然,西外滩是防汛墙,墙跟水是对立的,这是人与自然的不和谐,因为要对抗自然。但是东外滩就不一样,滨江的水岸慢慢下去,再拔高挡水。这其中设计的文化理念是非常值得思考的。

我觉得文脉问题最难处理,特别是浦西老城区,过去多是租界,主道多是东西向,没有什么总体设计。现在新建的建筑也很多,如何调息理气,需要大智慧。总之,在建筑设计方面,体现“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文化主题,是非常重要的。

王振复 1945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文艺学、美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国际易学联合中心理事。长期从事周易文化、中国美学、文艺理论与中国建筑文化等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对佛学也有所涉猎。有《周易的美学智慧》、《中华古代文化中的建筑美》等著作多种与《论崇拜与审美》、《坛经法海本思想因缘》等论文百余篇。(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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