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诗人食指(本名郭路生)七十岁的生日。食指,是当代诗歌先锋写作无可争议的先驱。在以阶级斗争为纲、没有个人抒情诗的时代里,他诗作中的人道主义信念和理想主义光辉,成为穿越历史黑夜的精神火焰,直接启发并深刻影响到朦胧诗人的创作。虽已年至古稀,但食指“相信未来”的呐喊,依然有着激荡人心的深沉力量。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特撰此文,庆祝诗人食指的古稀寿辰。
路生是诗人,一个非常真诚的诗人。
他很坦诚,坦诚到憨态可掬,有点傻不愣登。
他说,除了写诗,他什么都不会。
他说,我是不是诗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疯子。
诗人一定要真诚。
油头滑脑,做别的可以,做诗人不行。
书法可以展出,诗歌可以表演,两者都可以卖。路生不卖,对于诗歌,他只是爱。
我理解,书法的本色只是写字,属于读书人的日常生活,写成什么算什么,与展出无关,这是钟王一类书圣与今书法家的根本区别。
古人天天用毛笔写字,当然写得好,就连账房先生都比现在的书法家强。
古代诗歌,写吃饭喝酒,写男欢女爱,写生离死别,也是随时随地,有感而发,很多只是写给自己、自己的所爱和自己的老朋友、老熟人,聊以记事、抒情、发牢骚而已,“百无聊赖以诗鸣”(梁启超《读陆放翁集》)。
路生更像古代的诗人。
有一幅俄国名画,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之路》,画的是一片旷野,地上有条路,再普通不过。但许多人看了都潸然泪下。因为所有从这里启程,到过流亡之地的人,都很熟悉这条路。
路生的诗,名气最大是《相信未来》。
但我更喜欢,却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那首诗拨动了一代人的心弦。
我和路生都是鼠辈,1948年生现在70岁的老鼠。
古人说,首鼠两端,畏首畏尾,身其余几?这是形容老鼠胆子小,一惊一乍。
儿歌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
改成老鼠更合适。
我们都老了。
我从《诗经》集句,凑成一首诗,献给路生:
蟋蟀在堂,何草不黄?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这不是讲老鼠吗?
愿与路生共勉。
食指(郭路生)诗作
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亲热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