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先生一生以学术为志业,名重当代。中国古代史是他史学专业所在,但他的学术志趣与探究领域,远远超越专业范畴。 2006年七十七岁时,他所著的《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识见高远,视野阔大,是大历史之书写。书中论中国之发展分为“中国的中国”“东亚的中国”“亚洲多元体系的中国”,及“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这在中国通史的叙事中,匠心独运、别开生面。
倬云兄八十岁之后,虽经受长期身体的苦痛,但他对国事、天下事的关怀丝毫不减,笔耕也从未稍辍,最近又完成《许倬云说历史:这个世界病了吗?》一书,并要我写一序言。据告,此书最后一章是在他接受一次重大手术的前夜,由他口述、由其公子录音而成,闻之动容起敬。相识相交半世纪的学长倬云兄之嘱,自是欣然从命,亦因此对此书文稿得有先睹之快。
许倬云先生此书之作,是为西方现代文明“把脉”。他认为现代西方文明今日面临种种“困境”,已进入“秋季”;它已失去原有的发展动力,由兴盛走向衰败。西方现代文明是指近四五百年来,在欧美诞生、开展、构建的文明体。倬云兄的批判固以现代文明为着眼点,更以近百年来作为西方现代文明代表的美国为观察对象。他在美国生活逾半个世纪,对美国文明是耳闻目睹,所以他的剖析是清明的知性论述,还带有一份真实感受的体验。
文明史是范围最广的历史,西方近五百年的现代文明史内容尤其繁复纷杂,史家落笔最考本事处,就在写什么不写什么。在这里,倬云兄特别重视西方现代文明的制度特性,他以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大型共同体的主权国家体制,以及科技发展和与其相关的工业生产方式作为论述的重点。相应于这三个基础制度,他又指出西方现代文明的基本观念,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主权国家、民主政治、资本主义经济及工业生产和科学发展等五个支柱之上的。
在此书十万字的篇幅中,倬云兄用心最深、着墨最多的,便是西方现代文明核心的三个基础制度和五个观念支柱。在他条分缕析的论述中,更特别着力于制度与观念之间的交光重叠、相互渗透与影响。更有进者,倬云兄对西方文明的剖析,采取的是一个历史动态的角度;他把西方现代文明分为四个阶段,今日则处于第三阶段的后期。倬云兄认为在四五百年间,西方缔造的现代文明是人类历史上辉煌的篇章,但到了今日,西方现代文明已病象丛生,日薄西山。
有意思的是,倬云兄的美国史学同道尼尔 .弗格森( Niall Ferguson)在 21世纪第一个十年步入尾声之际,脑子里也闪过“我们已经历西方五百年优越地位的终结”的念头(见其《文明》一书中的论述)。诚然,倬云兄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前途剖析,比弗格森要灰暗很多;他比百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对西方文化的批判,无疑更全面、更深入了。
许倬云先生认为西方现代文明的基石,如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主权为本的国家体制,乃至民主政治、个人主义,无不已经变质、异化、松弛、败坏了。他指出,资本主义已堕化为无“诚信”原则、“以钱博钱”的金钱游戏,造成结构性的贫富悬殊与财富世袭化;民主政治的理念在实践中已狭化为选举,而选举又为金钱所腐蚀;民间社会摇摇欲坠,再难有制衡国家机器的社会力量;政客则假借公权力成为取得支配地位的民选贵族,人权自由已无所保障,民主愈来愈空洞化与恶质化。
至于对西方现代文明最有表征性的个人主义,他的感喟更多。他指出,个人自觉带来的个人主义,原赖基督教神恩之眷顾,神恩因科学之起而失,因而个人之自主性已无所着落,个人竟转变为只顾到自己而自私。更有甚者,自私导致的自我封闭,遂使人际疏离,亲情淡薄,家庭破碎,社会解体。许倬云先生认为西方现代文明已出现人之失落、社会之失落,而呈现生命意义与存在意义之危机。这不啻是说这个文明的整个精神世界正在崩塌之中。
百年来,书写西方现代文明没落、破产、沉沦者多矣,许倬云先生不是第一位,也不会是最后一位,但欲知西方现代文明如何病了?病在何处?病得多重?《许倬云说历史:这个世界病了吗?》一书,是十分值得认真阅读的。
许倬云先生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不论你同意或不同意,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剖析锐利和博知多识,在我则更感佩他对人类前途的关心与襟怀。真正地说,倬云兄对人类的未来,是仍抱有希望的。他不但承认西方现代文明“确实有其自我调整的机制”,更援引中国与印度的东方文化精神资源,以树立“生命现象的价值观”为安身立命之资。而他真正希望之所寄,则是人类能创造“第二个现代文明”。
他说:“我们不能认为现代文明代表的一些组织型态,就是人类最后的选择。”又说:“我只是指出我们目前的路上危机重重,寻找新出路是必需的工作……有识者更当抛开一切模仿西方现代文明的旧习,重新思考对未来人类的存在和发展更为适合的新途径。 ”旨哉斯言!这是我最认同的见解。
2013年,我出版了一本自选论文集《中国现代化的终极愿景》。我指出中国百年的现代化工作的终极愿景,就是要建构一个“中国的现代文明秩序”。中国的现代文明之构建,固然不能不以“西方现代文明”为参照体(应该指出,自由、民主、人权等现代人的价值,虽然在西方历史实践中已变质异化而空洞化,但这些价值的原始理念仍具有普世意义),但绝不能依样画葫芦,盲目模仿。
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从世界范围来看,西方以五百年时间建立的“现代文明”,是迄今世界上唯一完成式的现代型文明,但唯一却不等同于具有典范地位。许倬云先生此书更清楚地阐明了“西方现代文明”已不具“现代文明”典范的正当性。以此,中国要建立的“现代文明”,应该正是许倬云先生心目中的“第二个现代文明”。然耶非耶,倬云学长当有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