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着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披双耳①”“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应手锤钩②”“清心听镝”③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涬④,飞动摧霹雳⑤”。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⑥辨皇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赵翼《瓯北诗话》卷二)
①《相马经》说好马的耳朵要上尖而小,像削竹管。 ②应手锤钩:《庄子·知北游》篇里讲一个老工人锤打带钩,丝毫不差,指工夫极纯熟。 ③镝(dí敌):鸣镝,响箭,指音节的响亮。 ④溟涬(xìng幸):天地初生时的元气,这句指用意的深远。 ⑤摧霹雳:指力量强大。 ⑥焉能:哪能。
这里讲沉着这种风格。沉着同沉郁很相近,照字面看,沉郁显得内容深而蓄积厚,像杜甫遭乱后的诗写得都比较沉郁。李白的诗写得也有内容深沉笔力矫健的,但他的诗意气飞扬,就和沉郁不同。杜甫有些诗,像这里引的“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也写得意气豪迈,可以称为沉着。这里用沉着来说明杜甫的真本领,作者又说:“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指出杜甫的诗思力深厚,笔力豪劲,构成沉着这种风格。
杜甫赞美房兵曹的胡马,“竹披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说那匹马双耳尖而小,像削竹管,就外表看是匹好马,再看它奔跑时,四蹄生风而轻快。从马的外表写到它能快跑,可是杜甫还不肯停止,还要进一步写它的好处,它所向无前,没有什么空阔的界限可以拦阻它的,在患难中真可以生死相托,把生命交给它,这就写到十分了。杜甫在这里不光写马,把那种所向无前的豪迈气概,和生死可托的坚贞精神写进去了,所以说思力深沉,这两句的笔力又极豪劲,所以说是沉着。
杜甫赞美许十一诵诗,“应手看锤钩,清心听鸣镝。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许十一念的诗,诗好,念得也好,已经达到极其纯熟的境界,好比看老工人锤打带钩,得心应手,不差毫厘,好比清心听响箭,声音响亮而激越。这两句,对许十一念诗的工夫和音节都讲到了,可是杜甫还不停止,还要说许十一念的诗含意深远,一直穿透天地初生时的元气,即达到极微妙的境界,又音节激越,可以摧折霹雳。霹霹可以摧折各种东西,现在说摧折霹雳,更显得力量的雄厚。
杜甫称赞李白的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笔下去写出来的诗像暴风骤雨具有惊人的力量,这样说已写出李白作品的雄伟来,可是杜甫还要进一步说李白诗使鬼神感泣。杜甫称赞高适岑参的诗,说“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这是说高适和岑参只要缓步徐行,就可以同以前的诗人沈约和鲍照比美。再说,高岑的诗用意恰切而想像飞腾,结尾处含意深远。杜甫称赞杜勤的作品文气旺盛,笔力强健,就说“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赞美慈恩寺塔的高,已经说了“七星(北斗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可以碰到北斗星,听到银河水声;还觉得不够,再写在塔上从高望下的景象,“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秦山不再是高大的,显得小而破碎,泾水渭水分不清了,望下去只是茫茫一片,怎能分辨京城的景物。这样竭力夸张,正是说到十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高度概括的写法,又写得形象,构成鲜明对比,成为传诵的名句。“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选择动魄惊心的场面来写。杜甫在安禄山之乱时,家住鄜州,他听说那里“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想到家属有被害的危险。他又进一步说“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他想像茅屋给敌人摧毁了,倒在苍松的树根旁。由于那儿气候寒冷,所以死者的骨还没有腐烂。这当是他根据乱中的亲身经历所产生的想像,是要把所遭到的危害写到十分。
在这里,作者提出沉着这一风格,有的书里又提到沉郁。这两者都讲内容深沉,和浮躁相反,那是一致的。一般说沉着痛快,讲到十二分,写得极为有力,所以说痛快。又说沉郁顿挫,内容深沉,音节抑扬转折,所以说顿挫。沉着不同顿挫联系,沉郁不同痛快联系,这是两者的差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