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欧洲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成为欧洲政治发展中最重要的现象之一。为什么会在自由民主传统深厚的欧洲兴起右翼民粹主义?民粹主义是暂时的现象还是会持续较长时间的现象?我今天希望从更广泛的全球社会与思想的角度来谈谈欧洲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问题。
毫无疑问,最近一些年来,世界秩序呈现出很大的不确定性,国际格局面临深刻的调整变化,旧的秩序受到挑战,新的格局尚未形成。与这些变化相对应,全球社会思潮也出现了新的特点。
1、从利益政治向认同政治转变
综观国际形势,在全球范围内,传统的利益政治正在向认同政治转变,这或许是近代以来在政治理念和政治原则上发生的最深刻的历史性变化。
近代以来政治的基本特征是利益政治。尤其是在西方发达国家,个人利益成为决定个人政治行为的主要因素。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上形成不同的阶层或阶级利益,进而形成代表不同阶级阶层利益的政党和意识形态,诸如代表工人阶级和下层民众的社会民主党等左翼政党以及代表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政党。这种以不同利益为基础的政党政治形成长期以来西方政治的主轴。虽然西方政治经济模式自19世纪以来经历过不少变化,但若从长波段看起来,利益政治一直构成政治发展的主旋律。
但是,从近些年来全球社会思潮走向来看,这一主旋律发生了明显的“变调”。2016年或许可以被看作是代表这一变调的标志性一年。这一变调的实质是认同政治逐渐取代利益政治成为决定个人政治行为和国家政治运行格局的主要因素。个人及群体的身份认同,包括种族、民族、宗教、性别、性取向、文化等方面的认同愈来愈影响个人在政治上的选择,影响各类政治选举结果,影响国家的政治格局。
认同政治重要性的凸显有多重原因。一方面,在发达国家,随着服务业比重的增加,产业工人阶级逐步萎缩,传统上大规模的劳资对立不再是常态。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发达国家经济尽管在整体上有所受益,但普通劳动者的收入增长缓慢,甚至相对停滞。不少国家的民众将这种状况归咎于开放市场以及移民。这种情况以欧洲为甚。除了对就业的影响外,与伊斯兰激进主义相关的恐怖主义也给西方国家带来极大困扰。在这种情况下,西方国家普遍出现基于民族、族群、宗教认同的政治主张,民族主义甚至种族主义重新成为政治话语的重要内容。
2、右翼思潮和右翼政治势力的崛起
认同政治的出现超越了利益政治对国内政治和全球秩序的定义方式,形成为一种崭新的政治理念,并且逐渐发展为一种强有力的构成性原则。认同政治在世界范围内推动了以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宗教极端主义等形式出现的右翼社会思潮和右翼政治势力的崛起。
在西方国家,利益政治向认同政治的转变,正在改造左右翼的政治格局。总体而言,传统的左翼政党及其意识形态的影响力正在衰落,传统自由主义政党因主张多元文化主义而日益受到质疑,各种右翼势力和意识形态正在成为西方政治的主要力量。特别是以认同政治为号召的右翼势力会有较大的号召力。
在右翼势力崛起的过程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是右翼与民粹主义的结合势不可挡。中下层民众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强烈被剥夺感以非常急剧的方式呈现,传统的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和知识精英被民众视为追求全球化目标、背叛国家利益的群体而遭到抨击。曾几何时被当成金科玉律的“自由贸易”“多元主义”“宽容精神”遭到质疑。
美国的变化最为典型。美国自二战之后兴起保守主义思潮。其主要诉求包括经济政策方面的新自由主义,挑战自罗斯福以来美国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与社会福利政策,试图恢复古典经济自由主义;文化与社会保守主义,主张守卫基督教的传统伦理价值,反对1960年代以来世俗化的道德放任主义和价值相对主义;主张对外强硬,坚持强硬反对共产主义的冷战立场。这一保守主义思潮是里根执政期间主导的意识形态。里根之后,以对外推行新帝国路线的新保守主义曾一度影响小布什期间的外交路线。
最近十几年来,以强调认同为基础的右翼思潮逐渐成为保守主义的主流。这种认同政治的观念在政治学家亨廷顿的著作中曾有过清晰的表达。亨廷顿就美国未来向何处去给出过三个方案。一是“世界的美国”,即回归到威尔逊主义,美国主导世界秩序并为世界提供公共产品;二是“美国的世界”,即相信美国力量至高无上,坚持美国价值观普遍适用,用美国模式来改造世界,甚至不惜动用武力,实行政权更替;三是“美国的美国”,即回到作为民族国家的美国,追求美国自身的利益。特朗普所表达的内政外交理念在相当大程度上与亨廷顿的理念相契合。今天,虽然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仍存在着不少变数,但总体而言,特朗普政府的基本政策走向会倾向于“美国优先”,即从“世界的美国”或“美国的世界”,回归到“美国的美国”。
在美国右翼思潮崛起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还有以茶党为代表的民粹主义运动。茶党代表了小业主、小商人等受到全球化压迫,以及自由主义政策双重挤压的中等阶级力量。茶党的主张包括,在经济方面,要求严格限制政府权力、削减政府支出、减少债务、平衡预算、改革税收、反对医保改革等;在社会价值层面,主张维护传统价值和基督教,反对堕胎和同性恋,拒绝“肯定性行动”;在社会与外交政策方面,反对全球化,反对多元文化主义,反对移民,具有很强的本土主义和种族主义色彩。
欧洲的处境愈发困难。欧洲面临二战以来最严重的挑战。一方面,长期以来的社会福利政策导致欧洲经济在世界经济中竞争乏力,另一方面,穆斯林移民、难民和欧洲一体化后东欧劳工涌入对西欧国家的就业造成压力。更为严峻的是,伊斯兰激进主义的恐怖主义活动威胁欧洲民众的基本安全。在伊斯兰激进主义挑战面前,已经彻底世俗化了的欧洲缺乏足够的精神和物质力量来保卫自身的制度与文化。在这种情况下,右翼思潮日益成为对抗伊斯兰激进主义挑战、进行社会动员的主导话语。即令极右翼势力也许短期内无法在欧洲主要国家取得执政地位,但右翼的意识形态和政策主张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社会舆论和政府决策。欧洲的危险在于,如果极右翼势力主导主要国家的政治,欧洲一体化的前景便可能会受到重大影响。欧洲一体化的挫折对欧洲政治经济以及世界政治经济将产生严重影响。
从非西方国家来看,利益政治向认同政治的转变,最集中体现在伊斯兰教的强劲复兴和激进化。自启蒙运动以来,伊斯兰地区和世界上其他地区一样经历了长时期的现代化和世俗化过程。但是,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以伊朗革命为起点,伊斯兰教的复兴和激进化愈演愈烈。特别是在美国入侵伊拉克和中东颜色革命后,世俗政权被推翻,伊斯兰国等激进势力迅速崛起,吸引了全球范围的伊斯兰激进分子。以“反西方、反全球化、反世俗化”名义出现的伊斯兰激进主义,具有深厚而复杂的经济、社会与宗教背景,决不可能仅靠先进武器的攻击而消失,其影响可能会是深刻而持久的。
综上所述,利益政治向认同政治的转变将对世界形势产生重大影响。在经济上,全球化与逆全球化的复杂交织将会长期存在,自由贸易与贸易保护主义的拉锯将会愈发深刻,世界经济可持续发展与经济民族主义的角力将会更加胶着;在政治上,西方国家呈现战略收缩态势,外交政策“内向化”进一步加剧,各式各样的强人政治盛行,右翼力量日益具有影响力;在安全上,地缘形势紧张,宗教激进主义和恐怖主义进一步扩散;在文化上,文化与文明之间的冲突加剧,历史主义与民族民粹叙事勃兴,认同政治与普遍主义之间的张力更加突出。
(作者为中国欧洲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