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只是一种修辞,诗更像是一种神灵似的命名行为。“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当然不是讲光是由语言创造转化而成,毋宁是说,语言的言说(命名)使光得以显示,并同他物区分开来。何止是光,“语词破碎处,万物不复存。”存在本身即是籍语言彰显、揭示的,人天生地栖居于语言之中。
在诸神隐遁逃离、语言沦落的情形下(以隐喻为原初特征的语言越来越蜕化为指称交流功用的信息代码),诗以她特有的呼吸和歌唱为我们创造了另一种现实,这是一个不同于我们日常世界的另一番实在的图景,她是别一种真理。诗“是神灵,是一阵风”(里尔克),是对存在充满敬意地祈祷与称颂。远山、夕阳、雪原、沙滩、微雨、流云、白鸽、水鸟、笛声、风中小荷、无语黄昏、父亲额上的皱纹、祖母坟上的青草、令人战栗的爱情——一句话,人的生存栖居之所——世界,现代人仿佛熟悉实际却疏远陌生的一切,在诗人的轻喃低语中,触目地涌现于我们眼前,令人为之感到新鲜、激动、惊颤,错愕。我们应当感谢诗人,在一个崇尚肉体享乐和狂欢的时代,在一个机械文明使人生活得愈来愈舒服而感官愈趋粗糙、迟钝和麻木、愈加远离自然,越来越难以感受到本真生命状态的时代,诗人为我们开启记忆的闸门,让我们重新感受那古老而又新鲜温馨的一切:
夕阳/伏在塘边垂柳的秀发上
偷听/蛙儿新鲜的歌唱
——《初春的黄昏》
即便普普通通的一个“雪天”,在诗人的笔下,也别有一番景致意趣:
远山是白帆一点/低吟浅唱的/还是卧在身边的那一线流泉
你看你看/我又把那无调的古筝轻弹/轻轻地弹
——《雪天》
无数个日落黄昏,曾引发多少贤哲的慨叹?而青年诗人却没有东隅将逝的感伤,诗人笔下经常出现“黄昏”这一意象,但大都饱绽禅意和生机,如:
没有芭蕉/曾雨打一河如焰红莲/湿漉漉的荷香/撑起一叶悠悠白帆
那是谁的玉臂呢/长篙轻轻地一点/溅飞蛙声一片/看那红蜻蜓
公然捧起一朵/羞红了的俏脸/夕阳也不禁动了凡念
却不幸失足跌入西山/惹得满村慈祥的炊烟
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
——《雨后的黄昏》
比喻新鲜奇特、境象飘逸空灵。诗家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盖即言此种光景。时光倒返几百年,这一切也许算不了什么,“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简洁凝练、意语新工、一任天然。此类境象,皆非出自诗人浪漫的遐想,而是当时人们本然的生存境况。而在一个人们行色匆匆的现代社会,几乎难以见到这类情景,即便见到,也很少有人去体味其间的诗意和美。诗人却以他敏锐的童心和直觉,捕捉到日常人们视而不见的自然情景,谱写那近乎幻象的现代田园牧歌。
一切生命现象,都充满了神奇和秘密。一旦你融身其中,并对之有所参悟,世界将会以另一种情形在你面前呈现。你将成为自然的对话者,自然的语言不再是无可破解的密码,不可思议的东西也会得到理解。
一位呀呀学语的孩子/正与一座葱郁的古冢/以无可诠释的语言/亲密交谈
——《原野的呼唤》
证悟或理解在人类生存中如此重要,以至由于它,生命现象才会成为这样一个十分简单而又万分复杂的事实:
野外
一群年轻人/对着一座苍老的古冢无缘无故地忧伤
眼眶里的泪水/一颗一颗滴嗒着晶莹的时光
也就在那里
一位飘着长须的老人
亲切地跪在土地上
收割了
一筐又一筐/枯黄的茅草
为他过冬的老山羊
——《秋天的的午后》
大大小小的事物,诗人都对之充满了感情,自然界的生生灭灭,让他感慨系之;一花一草的凋殒,都会使他伤情感怀:
怕只怕/今夜你就此零落/留我/卧听/一夜凄冷的雨声
因此他虔诚地祈祷:
生命真的可以交换么/愿以我的所有/换你生命的一段
——《梦里荷香》
这种对生命的体悟、对大自然充满虔敬地礼赞,是人类童心未泯的天性表现。世尊灵山拈花,迦叶慧心一点,破谛微笑,一切奥妙,尽在无言自然之中。佛偈“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更是对生命自然圆融状态的深切悟解。庄生梦化蝴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幻想,汉儒“天人合一”的信念追求,无不表达出与自然生命合一的信念愿望。这种理想的观念形态规约着中国艺术精神的基本风貌和走向。田园诗和山水画在中国历史上历久不衰不能不说与此相关。西方自卢梭以来,“回到自然去”的呼声一直不绝于耳。二十世纪,海德格尔断然宣称一切诗人都是还乡的。“那么还乡又意味着什么?还乡就是返回与本原的亲近。”本原即是自然,是存在,是原初的生命状态本身。返回本原即是回归自然的怀抱,与本然的生命世界融为一体。唯有栖居于自然之中,人们才能拯救大地,期待诸神,悦纳苍天,克服无家可归的浪子状态,找到人生诗意的安居之所。诗人对此有透肌入骨的感悟:
我这个永远的异乡人呵/只有/紧紧携住大地的衣襟/感知自己
——《读桥》
因此,诗人的天职即在于对生命和自然的存在诸如死亡和奇诡,熟悉或陌生的人与事、无名和失名的事物称颂和祈祷,歌唱与赞美,就象那“大地上的歌声如风/在颂扬,在欢呼”(里尔克);而不是一味放纵个人的情感,把神圣的创造行为变成一种自我情绪的喷射。诗的目的“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T·S·艾略特)。这一现代诗学主张在本部诗集中具有相应的体现。诗人很少入徜徉于个体情感的空间,直接抒发一己的怅惘和哀怨、欢乐与痛苦,失落与梦幻,那喀索斯式的自恋情结缺乏发育的土壤,那种具有较强主体色彩的一般青年诗作者惯常采用的语式“我是……”在此没有容身之地。即使是那些浸染着诗人强烈情绪的瞬间体验,他也采用客观得近乎冷漠的叙述语调和形象加以象征化的表现:
那持枪人是谁/朝谁走来/捏着汗水/紧握一柄断魂刀/握紧我脆弱的生命
——《瞬间》
一些零碎或完整的意象如荷花、红蜻蜓、夕阳、黄昏在诗集中反复出现,成为象征,构成诗人的某种理想或偶像,并成为他与物命名,唤神出场的道具。颇有意味的是,这些意象或象征最终只是一个中心物——“意志”的装饰。“意志”几乎出现在任何一首具有浓郁思辩色彩的篇什里。自然,诗人的“意志”不会是康德的“自在之物”,叔本华的生存意志或尼采的“权力意志”,但它肯定是一种具有本体意味,主宰万物命运的实在的东西。
“运思的诗,实为在的地形学”(海德格尔),存在是在诗与思的对话中出场现身的,只有意象或象征表现而缺乏思的运作,我们永远只能处身于通向存在的中途,无法抵达存在本身,所谓“目击道存”终归是一句虚妄的谵语,一个千古难圆的形而上学“在场”幻梦。诗人明乎此点,他试图在自己有限的体验和感悟内对存在的意义作诗意的拷问:
苍茫的远天/是为谁而设的背景
——《岁月的回声》
正如诗人在同一首诗中所讲的,这是一个“横贯远村”的“亘古之梦”。无疑,这是先人古老意识的回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屈原《天问》)。诗人渴望找到一块“诗意的栖居地”——安身立命之所,故而他急切地呼唤:
丽丽呀,我的好妹妹/你在哪里呀
但他知道这决非易事,因为:
歌斐木的故事/早已在古希伯莱的传说里/逶迤
所以他虽然努力,可是: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依然找不到/那茎芦苇
诗人的信念甚至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如今/有谁知道/这疲惫的意志/还能跋涉多久
——《洪荒》
他甚至担心最终“找不到家的方向”,因此在
内心里/一直充满着/莫名的恐惧
——《蝙蝠》
但是,人之生存境况并不总像布利丹的驴子,面临着两堆同样的青草,进退维谷;更多的时候,堆在人面前的事实十分简单:
只有选择飞翔/或被飞翔选择
——《蝙蝠》
就像古老的斯多噶派哲学家的谶语: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
人应当奋起抗争,就像肩负巨石的西绪弗斯那样,没有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否则,人之生存面临着异化的危险,恰如习惯了笼子的鸟,不再遗憾失去一度拥有过的自由,甚至“笑看”笼外“一只觅食的母鸡/惊奇的走过”(《鸟!鸟?》)抑或象那“抬头/早已为梦所垄断”的年轻人那样,“选择一个流行的姿势/无奈地跪下(《佛已开始注视我》),同时,诗人也激赏那悠远长嗥,令上帝恐惧宇宙颤栗的孤傲的狼和“用钢爪与世界对话的鹰”(《狼》、《鹰》、《原野》)。
对于抗争和超载的结果,诗人自身也心存迷惘。人作为有限的个体,其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就像“孤立无援的狼”,或是在“意志的牵引下”的蝙蝠,虽然“不愿与黑夜一体/却又飞不出内心深处的黑暗”(《蝙蝠》)即便是清醒后不甘心被困在铁笼里的豹,也只能在无奈中流露出绝望的叹息:“我还是他娘的什么豹”(《豹》)或许,这不仅是诗人自己的困惑,而是人类自身难以克服的悲剧:我们始于迷惘,终于更高程度的迷惘。
梦阳诗集《迷路的红晴蜓》序言,原标题《如风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