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大沼泽》连载(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68 次 更新时间:2017-11-14 21:21

周树山  


2


我五岁了。


我叫狗蛋,这是我爹起的名字。


“狗蛋呢?”我姐提着一瓦罐水,挎着柳条筐来到我娘跟前。


“在垄沟里。”我娘直起腰,接过瓦罐,咕嘟咕嘟喝水,她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一绺一绺的,她的手上满是泥土。


我姐站在那里张望,她只看见满世界的秧苗,还有我哥晒成焦糊色的瘦骨棱棱的脊背,她看不见我。


我在垄沟里,在秧苗底下。我是一只蝼蛄,自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一直在垄沟里爬着,爬累了,我就睡在垄沟里。


“狗伢,狗伢,吃饭啦!”我娘喊道。


日头把我哥晒晕了,他起得猛,一个趔趄栽在垄沟里。但是他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他像个喝醉的小老头儿一样往我娘这边走,小脸儿如抹了油的驴粪球子,十一岁的皱纹刻在他窄窄的额头上,光头皮上残留着一道道汗渍。他过来了,也先是捧起瓦罐灌了一通水,接着抓过饼子,大口大口地吞起来。小细脖青筋凸起,饼子进了喉咙,一咽一抻脖儿。娘说:“狗伢,你慢点儿慢点儿,没人跟你抢!”我哥不做声,一个劲儿地吞饼子喝凉水。


我娘嚼着饼子,在垄沟里找我,我姐和我娘隔几个垄沟,也帮着找。她们喊着:“狗蛋,狗蛋来——”


我从苞米地爬进了土豆地,在一棵倭瓜秧下睡着了。本来我可以走,但是我的腿有些软,总也站不稳,立起来,跌跌撞撞,被秧苗牵绊着,老是栽跟头。所以我一直是爬的。爬的时候,我的肚皮贴着干爽或潮湿的泥土,又温暖又柔和。我娘把我放在垄沟里的时候,我从不安生地呆在原地,我必须在泥土上爬。我也不知道要爬到哪里去,反正我必须爬,只要我醒着,我就要爬。我爬累了的时候,常常抓住深扎在泥土里的秧苗,抓住苞米杆子粗壮的根茎。有时候我也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仰着脑袋看着头顶丫丫叉叉的叶子,日头照下来,斑斑点点的日影和被叶子滤过的绿色阳光格外叫我着迷。我看着苞米裸露在土地上的根须,那些暗红色的根须像血管和筋络,更像一双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攫住泥土。我顺着垄沟看去,那是一条被秧苗夹峙的看不到尽头的通道,不知通向哪里。我知道,耗子和虫子在泥土中也有这样一条通道,就像耗子和虫子,我喜欢垄沟,喜欢我的通道,我不需要方向,更不需要目标,我就是喜欢在垄沟里爬或者睡觉。


可是我娘找到了我,她把我抱起来了。我迷迷登登地看着天空,天空蓝得晃人眼睛,热咕嘟的风吹得我难受,我真想大哭一场。这时候,我娘及时地塞到我手里一个饼子,我苦着脸,打消了哭的念头,开始嚼起饼子来。


我坐在我娘怀里嚼饼子的时候,我哥吃完了饼子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垄沟里了。我姐说:“娘,你歇一会儿!”她拿着扒锄子顺着垄台间起谷苗来。她戴着一顶麦秸编的破草帽,匍匐在田垄上,一件土黄色的褂子被汗水溻在背脊上,从后面看非常像我娘。我坐在娘的大腿上,听到她呼哒呼哒地喘气,觉得她凸起的条条肋骨和凹陷的胸脯一收一放地动着,她的嗓子里有一种咝咝的声音,好像一个小人儿在她肚子里哑着喉咙叫喊。我娘说:“下边去吃,娘要干活呢!”说着,把我推到垄沟里去了。她站起来,一时站不稳,用拳头捶着腰眼,慢慢地蹒跚着走到我哥身边。我哥在睡觉,脸上一层汗,粘着尘土和草叶,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哥,轻声唤着:“狗伢,狗伢哎,起来干活吧!”我哥不动,绻在垄沟里,像死了一样。我娘忽然压低了声音,惊慌地说:“狗伢,快,快起来,你爹来了!”我哥还在迷怔中,但他猛然睁开了眼睛。我娘又说了一句:“你爹来了!”我哥屁股上像安了弹簧,嘣地一下子蹦起来。


我娘不是吓唬我哥,我爹真来了。我爹从地头那儿晃晃悠悠地向这边走,他光着头,敞着怀,像一条被打懵的狗,里倒外斜在田垄上蹒跚。我哥抓起锄头,躬着腰,连忙匍匐在垄台上。我爹离老远就摆着手,哑着嗓子喊:“别干啦,别干啦,别鸡巴干啦!”我娘、我姐和我哥住了手,惊骇地望着我爹走过来。我爹铁青着脸,胡子拉碴,眼珠子蒙着血丝,凸起的颧骨如梆硬的石头,说:“回去!回家去吧!”我娘害怕地问:“咋啦?”我爹说:“输啦,让我输啦!这块地是曲八万家的啦!”我娘问:“青苗呢?青苗也输啦?”“还说啥青苗啊!羊被人赶走,羊毛还能归你呀!”我娘一屁股坐在垄台上了。


我爹没了踪影,我娘坐在地上哭。她没了眼泪,像一头绝望的母狼在干嚎。她周围的田垄和秧苗被她的身体蹴平了,她哭喊着,连连叫着:“天哪!天哪!天哪……”她的两只手不停地在身子两侧扒着,扒出两个深深的土坑。我也在哭,我被这个情景吓傻了,跟着娘嚎,我不能停下来,哭嚎使我不那么恐惧。我姐和我哥站在我娘身边,我姐无声地流泪,连连哀求:“娘,娘,回家吧!回家吧!”我哥傻站着,如一棵死树。


在失去的土地上我娘哭嚎了一过晌。她母狼一样的哭声被晚风撕成了丝丝缕缕,飘散在灰亮的天空下。要落的日头射出血一样的光,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田垄上。我娘后来哭晕了,她闭着眼睛,躺倒在土地上。晚风送来唧唧的虫鸣,庄稼叶子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声响,大圆月亮升起来,照着苍凉的大地。土地的温热和庄稼凉浸浸的气息从毛孔进入我身体里去,我打了个冷战,真想像蝼蛄那样深深地钻到泥土里去……


满世界的罂粟花啊,那么白那么白那么白!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白净轻软的东西,罂粟花啊!


我还是在垄沟里爬,娘说:“你不能老是爬呀爬,养个猫能抓耗子,养只狗能看家,养你就为的在垄沟里爬吗?冤家呀!”她教我拔草。拔草就拔草,只要能在垄沟里,就让我拔草吧。


我在罂粟地里拔草。我的腿还是站不稳,总是东倒西歪的,好在我习惯了爬行。我也不愿意站起来,我愿意把自己藏在庄稼棵子里,更愿意把自己藏在罂粟花下。当我的膝盖和胳膊酸软无力时,我就像蜥蜴那样用肚皮贴着土地,或者翻转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天空,望着头顶的罂粟花。天上的云朵静静地飘浮着,罂粟花在我的头顶和四周静静地开放,满世界没有一点声音。灰绿色的罂粟叶子密密实实,一只蓝色的硬壳虫从一片叶子爬到另一片叶子上,它顺着茎秆爬到了花萼下,用触须碰着头顶的白色花瓣儿。那株罂粟像被谁“咯吱”似的,笑得哏儿哏儿的,浑身抖个不停,硬壳虫终于撑不住,一下子掉到我的脸上。它爬过我的脸,爬到了鼻梁上,它的小爪子叫我痒酥酥的。当它停在我的鼻尖上时,它的身子抖动着,运着力气,想飞起来。我一把把它抓在手里。我合起手掌,它在我的手心儿里拱。我展开手掌时,那个惹眼的蓝色的小东西卧在我的手心儿里,它非常害怕,不知是怎么回事,开始慢慢爬行。我又合上了手掌,让它在黑暗中一边哭叫一边拱我的手心儿。我的手合上又展开,展开又合上,就这样折磨着那个小东西。后来我没了兴致,它也要死了,我抓了把土面儿把它埋上了。万物来于泥土,也终将归于泥土。当我老了的时候,神这样对我说。我还没有听到神的道理时,我就把硬壳虫埋进土里了。


我困了,想睡觉。正当我迷糊时,听到有人唧咯唧咯地说话,一个女人惊叫道:“哎呀!哎呀!真美啊!真好啊……”接着,我听到曲八万的大儿子曲端平的声音:“这是李大毛楞家的葫芦沟地,五亩地全种了大烟,他想翻本儿呢!”我正想坐起来,忽然一个女人噼哩扑楞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笑,喊着:“太美啦!太美啦!”我看到一个女人的绣花鞋和白净的小腿,还有黄缎子旗袍的下摆在我眼前飘过去。接着,一个白光光的屁股出现在我头顶不远的地方,那女人骑着垄沟哗哗地撒起尿来。女人的骚味混合着罂粟花凉浸浸的香气让我发晕,我越发不敢动。等他们走远了,我悄悄地爬起来,看到曲端平和女人要走到葫芦沟底了。曲端平穿着一身黑制服,戴着一顶大盖帽,但是腰里没挎匣子枪,却摇晃着一根柳条子赶着一头毛驴。他和毛驴都是黑色的,所以骑在驴背上的女人就显得非常扎眼。女人的黄缎子旗袍和露在外面的白腿明晃晃的,她手里擎着两朵金黄金黄的小葵花,在日头下晃花了我的眼睛,这个光景叫我记了一辈子。


日头像个大火球挂在西天上,只有树梢那么高了。我饿,我渴,觉得自己的肠子如倒空的口袋,又像日头地儿里风干过的猪尿泡,瘪瞎瞎地贴在后脊梁上。我嚼着一种叫酸苜浆的野草,嚼得嘴里粘唧唧的,我还吃一种叫老鸹嘴的野果,有点甜味儿,但是吃多了总是放屁,肚子空荡荡的却总像有一股邪气在里面乱窜。罂粟花和叶子都不好吃,就连虫子也不吃,我当然也不吃。不管咋的,我得回家了。我要吃苞米饼子,或者喝一碗苞米粥,我得回家了。


我还没有进村,就听村里闹嚷嚷的,一片嗡嗡嗡,嗡嗡嗡,好比一大团子马蜂飞来了。在那嗡嗡中,有一个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好像是我爹。进了村,就见很多人聚成一堆,男的、女的、大人、小孩,跑着,笑着,闹着,叫着……像一个破线团子在街筒子间滚动。我走过去,在人堆里看见了我爹。我爹红头涨脸,手里抓着自己的破单裤在头顶上摇着,一边摇,一边跳着脚破口大骂:“曲八万,我日你八辈儿祖宗!有尿你出来!出来!”他敞着怀,光着屁股,裆下乱糟糟一片黑毛,一只手摇着破单裤,另一只手把胸脯子拍得啪啪作响。我爹的样子把我吓傻了,他的嗓子已经嘶哑,眼珠子通红,在人们起哄中,他一蹦老高:“曲八万,你他妈玩儿赖,玩儿赖!我李金贵谁也不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出来!出来!我把你擗了,扯住你的小腿就像擗个虾蟆,哧啦——一擗两半!把你的小腿塞到屁眼儿里当猪养!出来!你给我出来!”在人们的笑闹和吵嚷中,这个乱哄哄的破线团子一直滚到曲八万家的大门口。


“出来!出来!你给我出……”我爹的声音就像被镰刀拦腰砍断的高粱秆儿,嘎巴就断了。他大张着嘴巴,提着破单裤,两眼发直,看着站在曲八万家土门楼子外的一伙人。曲八万穿着长袍子,手里咯棱咯棱地转着一对钢球子,他的两旁站着两个穿黑制服的人,一个是他的儿子曲端平;另一个四十来岁,一脸黑胡茬子,脸膛红亮,是区公所所长袁大板子。老曲家的几个孩子和娘们儿站在他们身后,我还看见了曲端平的新媳妇——那个穿黄缎子旗袍黑绣花鞋的女人。娘们儿们看见我爹光着腚,呼啦一下子跑到门楼里去了。曲八万喝道:“李大毛楞,你他妈喝点儿尿水子,撒什么野!”我爹脸煞白,舌头硬了,结结巴巴地吭哧着:“八,八,八爷……”袁大板子抢步上前,照着我爹啪啪就是两耳光。我爹一边脸上一个红手印,直眉楞眼地看着袁大板子,嘎巴着嘴,发不出声来。袁大板子喝道:“跪下!”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我爹一哆嗦,我爹像一下子被抽去了骨头,软丢当地堆下去,两膝着地,噙着脑袋,瘫缩在袁大板子脚下。袁大板子说:“捆起来,送区上去,到区上我再过他的堂!”我爹就趴在地上磕头,哭咧咧地叫:“所长,所长,八爷,八爷啊……”曲八万说:“算了算了,他喝多了,乡里乡亲的,别和他一般见识了。”曲端平过来拉住袁大板子的胳膊,说:“六舅,走,进屋进屋,进屋喝酒去,一会菜凉了!”袁大板子照我爹踹了一脚,说:“这熊鸡巴样儿的,还想起幺蛾子①呢!今天先记下帐,下次再耍狗驮子②,我揭了你的皮!”说着,和曲八万父子转身进院了。


我爹还在那儿跪着,不敢抬头。大伙说:“走了,走了,起来吧!”我爹这才爬起来,抹了一下脸,向四周撒眸一下,冲着曲八万家的土门楼子呸——地吐了口血唾沫,沿着大街扬长五道地去了。


①起幺蛾子:作妖,闹事儿。

②耍狗驮子:做出非常的举动和表演惹人发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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