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未原:苏格拉底在《会饮篇》中说什么?

——谈情说爱,还是劝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21 次 更新时间:2017-10-19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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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未原  


两千三四百年前,在古希腊的一个人家里,苏格拉底和一帮朋友聚会喝酒。席间有人提议,为了助兴,不妨大家轮流针对爱情这个话题发表一通演讲,赞美爱神,看看谁说得最好。


柏拉图写的《会饮篇》,据说是记录了苏格拉底和他的朋友们的这次聚会谈话。但是,如果说与会的其他人的确是在谈论爱情,我感觉苏格拉底的主题或目标却不是。苏格拉底是在劝善。他借爱情这个话题来劝说年青人做一个超脱物质和肉体享受的、对社会对人类有益的、有智慧的好人。


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好人是很难的,一辈子做这样的人更是难上加难。对此,毛主席深有体会。他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他就做不到。大多数人都意识到,做好人其实就意味着要违反自己的最大利益,至少违反自己的眼前利益。


所以,要让一个人做不符合他自身利益的事情,无论这是有利社会还是有利于某些少数人的,都很难。通常的手段是暴力强迫,或财色利诱。


强迫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强者剥夺了个人选择权,使弱者无路可走,只有服从才能避免更大的痛苦。强迫手段很野蛮。所以奴隶制被文明社会抛弃,严刑拷打也被现代文明社会批判。文明人和有道德的人是不用暴力强迫别人做事情的。


利诱是比较文明的做法,尤其是经济利诱。通过经济利益的诱导,让大家做符合集体利益和社会利益的事情,更是现代社会运行的最普遍动力。


但是,能够通过强迫或利诱去实现的事情,范围是有限的,通常都有比较具体的目标和检查手段。而让一个人一辈子做好人做好事,既不是一件两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很难有一个有效的诱导手段。时间如此之长,范围如此之广,强迫不行,利诱也很难。


所以,如何劝善是个千古难题,也是几乎所有宗教和很多哲学思想家的中心议题。


佛是这样劝的。他告诉听者,你要做善人行善事,这样才可能消除烦恼并获得大福报,否则你行凶作恶就要遭恶报。什么是大福报?什么是恶报?你自己去悟。实在悟不出来,佛也会给你举几重天堂多少层地狱之类的实际景象。基督教的说教者们告诉信徒,只有按照上帝的意思在世上好好做人才能够在大审判之日得以复活并永生。


这样看来,宗教的劝善,其实也是利用人们趋利避害的本性和心理,通过利诱来实行。只是宗教管得比较宽,能开出下一世的支票来引诱世人。只要你信它,它就有了一个约束你整个人生的手段。


但能够被来世的支票吸引的人毕竟也不多,更多人在意现世的利益,也因此,这社会上还是少不了世俗哲学家的劝善。所以,孔子也好,苏格拉底也好,如何劝善,一定是让他们绞尽脑汁经常思考的问题。


孔子几乎毕生致力于劝善。孔子口中的君子,差不多就是苏格拉底口中拥有了“善”的人。论语是一部教导学生如何做君子的教科书。他告诉人们如何做君子,比如要远离小人,不要巧言令色,等等。至于为什么大家应该去君子,做君子有什么好处?他好像就没象宗教那样说得明白。毕竟,离开了宗教的来世福报或永生之说,要让人一辈子做善人行善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理由的。也许,孔子觉得做君子而有利于社会,君子的好名声对其学生就该有足够的吸引力;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就干脆不说了。


但苏格拉底和孔子不一样。他是个什么事情都要有个理由,什么概念都要刨根问底的人。他要劝善,那也得给当事人把好处说道说道。于是,就有了他在《会饮篇》里的这些言论。


苏格拉底在《会饮篇》中的高论,概括成一句就是:从有智慧的人那里获得“善”,你就获得了最幸福的爱情。


且听苏格拉底娓娓道来。


爱,是对自身缺乏的美的追求。他劈头这么一句,直指爱的核心。(嗯,没错。你心里想。窈窕素女,君子好逑。完美的俊男也追求美女,因为俊男自己不是美女,缺乏美女之美;美女追求俊男,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爱的确是对自身缺乏的美的追求。)


善是美的,所以爱是对善的追求。智慧是最美的,所以爱是对智慧的追求。苏格拉底又说了。(等等,好像有点什么不对。俊男爱美女,管她有没有智慧呢。)


没等你想清楚,苏格拉底又说了。为什么要追求美啊善啊智慧呢?因为通过把美的或善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一个人就能获得幸福。(噢,对啊,追求爱情,不就是追求幸福么。所以,那些能够带来幸福的东西,为什么不追求呢?你脑袋里这时候想到了房子、汽车、游艇等等豪华的享受。)


苏格拉底知道你想歪了,马上把你的思维拉回到他要引导你的路上来。并不是所有对善和智慧的追求都是在爱。一切商业、体育、哲学讨论,都有爱的因素,但并非是爱本身。爱,只是对不朽的美和善的追求,是对身体和心灵的生育的企盼。(哦,对了,我们是在听苏格拉底讨论爱情,和房子汽车游艇无关。你提醒自己:只有对和生育有关的美的追求,才是爱情,其他追求都不是爱情。)


这时候,苏格拉底又开导你了:想想,你为什么追求爱情,而且只追求美的?因为丑激不起你生育的欲望,只有美才能够激起你生育的欲望。而人们追求生育,是因为人人都企望不朽。(所以,爱情,就是因为可实现生育的对象的美,让你产生了对生育的追求。你追求爱情,就是在追求生育;嗯,好像,你的思维一步步努力跟上苏格拉底,这时候你得把思维方式退回到二千多年前,那时代大概还没有避孕的概念,性的结局几乎就是生育。你好像觉得他的推理有道理。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古希腊人,特别是苏格拉底这些男人,不是流行同性恋么,难道不导致生育的同性恋就不算爱情?)


(你还在犹豫间,还没等你想清楚,苏格拉底要说的关键点就来了。)人为什么追求生育?当然是为了实现不朽。但肉体的不朽带来的幸福是低级的,心灵不朽(流芳万世)才能够实现最大的幸福。所以,你们要追求真正的爱情,就要超越对肉体不朽的追求,去追求那种能够产生心灵生育效果的爱情。(哦,精神恋爱中的心灵生育。)什么样的人能给你这样的心灵生育效果呢?有智慧的人,拥有善的人!通过和他们的心灵交流,获得他们的智慧或善,也就是获得他们的美,这才是你们年青人应该追求的爱情对象。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其实只有最后这几句才是苏格拉底想要别人听进去的核心思想。如果让老实巴交的孔子来说,那就简单几句话:年青人,别整天沉湎于爱情、美色和肉欲,多花点时间学习知识,掌握智慧,拥有善,做一个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人民的好人。


最后,苏格拉底借别人(狄奥蒂玛)之口,说出了一个爱情三阶段论。意思就是说,你们年青无知时追逐美色,也属人之常情,属初级阶段;思想成熟一点就应该进入中级阶段,不被“具体的”美色所束缚,而欣赏这一类美(这个语焉不详的阶段就好玩了,后人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解读,禁欲主义和滥情主义都说是苏格拉底讲的);最后就得升华了,从肉欲上升到智慧欲,在这个阶段你不再关注和享受肉体之美,而是法律和体制之美,你倾慕和追求的对象应该具有智慧和知识之美,通过和这样的对象之间的爱情,你掌握关于美的真正知识,也就是永恒的美。这个永恒之美,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得到这种美的人,才能成为神的朋友,才能得到不朽,实现你的最大幸福。(听起来就和佛家、道家、基督等说的东西差不多了。估计苏格拉底自己对这些内容都无把握,所以要借别人之口说出来,他就不必负解释的责任了。)


到了这里,苏格拉底关于爱情的高论讲完了。被他开头以所谓“谈情说爱”的标题吸引来的年青人,本以为可以随他登上爱情知识高地的,现在才发现被他带到其实和爱情没什么关系、只是兜售善、智慧、好名声等等主张的沟里去了。


当然,《会饮篇》不是这样说的。柏拉图记录的情况是,当苏格拉底发表完高论之后,现场就来了一位他的朋友,是个美男子。他现身说法,证明苏格拉底就是这样一个已经摆脱了性欲的吸引、只追求智慧之美的爱情高手。他说,有一晚他和苏格拉底同寝,无论他如何引诱,苏格拉底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考虑到古希腊同性恋盛行,至少从他朋友单方面来说,他和苏格拉底之间的关系或许是包含有某种“爱情”的因素在内。但是,从苏格拉底这方面来说,从苏格拉底在这里表现出的对色诱的“定力”或“无感”,这是一个值得赞美和推崇的爱情故事吗?


性欲,无论是作为产生爱情的动力,还是爱情过程中的一个影响成分,或是目标,都是爱情之所以为爱情的必要因素。没有性欲影响的感情,可以叫友情、亲情、或者任何什么情,但就不是爱情。这一点,在宴会一开始,苏格拉底以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承认的,所以他们的演讲也是围绕这公认的“爱情”展开的。但是,讲着讲着,苏格拉底就以无关爱情的友情,而且是以一种特殊的友情——围绕智慧和善的交流而建立的友情——取代了爱情的概念。


这不是典型的偷换概念么?


苏格拉底为什么要偷换爱情的概念?他真是为了宣扬一种他认为正确的爱情观,要解释爱情的真谛吗?当然不是。历史事实已经证明,苏格拉底的这种别出心裁的另类“爱情”观,不具任何实际意义。它既不反映生活中的爱情现实,也不能改变人们对爱情的理解,以致后人必须要把它冠以“柏拉图式的爱情观”,以示与大众认同的爱情概念的不同。正如当某种主义被实行起来就变了味,只好冠以“有某种特色的”主义来示区别的时候,通常就是偷换概念,因为带特色的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什么主义了。这都是一个意思。


苏格拉底并不是就爱情讲爱情,而是借题发挥而已。把《会饮篇》中苏格拉底的言论看作一种高尚的爱情哲学,实在是对他的误解。


回到我文章开头提到的劝善之难,“如何劝善”一定也是苏格拉底经常考虑的问题。在那次的朋友聚会上,苏格拉底不过是为了凑趣,为了应付即兴演讲的需要,拿爱情为借口进行了一次劝善。但是,追求爱情之美享受爱情之幸福,和追求智慧之美享受智慧之幸福,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一定要把这两个事情联系起来,混为一谈,只能偷换概念,沦为诡辩。


说伟大的哲学家、古代西方圣贤苏格拉底先生搞诡辩,似乎有抹黑他的嫌疑。苏格拉底的某些言论即便有些调皮或不正经甚至诡辩的方面,但他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光辉形象是抹不黑的。我只是指出一个事实,澄清一个概念,那就是,柏拉图式恋爱不是恋爱,苏格拉底在《会饮篇》中也不是谈爱情。


在科学尚不发达的时代,在思想概念的讨论尚不够充分的年代,哲学家的论证只能依靠经验感觉和简单的逻辑推理,缺乏成熟的理论和科学根据。为了说服别人做某些事情,为了把一个不容易说通的主张硬要说通,难免就沦为诡辩。在苏格拉底这样早期的哲学家言论里,诡辩经常可见。


诡辩的出发点不一定是为了个人利益,完全可能是像苏格拉底这样为了社会大义。关键是,基于诡辩的说教是站不住脚的,是不可靠的。而我觉得苏格拉底哲学的价值,并不在类似《会饮篇》这样充满诡辩的部分,而是他那些对别的哲学家的诡辩展开的刨根究底的追问,是那些把别人逼到墙角的尖锐的追问。正是哲学家们的这些追问,而非诡辩,才推进了西方哲学思想乃至科学的发展。


(2017/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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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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