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必要从一个更宽广、更深刻的背景来理解奥地利学派代表人物柯兹纳。从社会科学角度,马歇尔以来主流经济学没有预言到1929大萧条,更没有预言20世纪末期中央计划经济大溃败这一历史重大事件。特别是后者,意味着经济学背叛了人们对它的厚望。在一定程度上,主流经济学范式应该对20世纪的中央计划经济试验和它的持久延续负责。作为一门深深地扎根于理性狂妄或人类自负之上的抽象思想体系,社会主义中央计划经济注定会一次再一次地重现(因此1920-1930年代的社会主义经济计算大辩论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起点)。分工、交易展现的大范围合作是人类经济行为的基本特征。迄今为止,这种合作有两种根本不同的的协调安排:系统性的制度强制vs.自由的企业家行动。没有企业家精神,经济计算是不可能的;没有企业家精神,就没有社会生活的可能。抛弃企业家精神,在“团结一致”和“利他”原则的基础上强行组织社会经济事务,在理论上不可行(仅仅信息产生和传播方面),而且这一企图最终会扼杀我们现在所知的全部文明。(哈耶克,2000b;德索托,2010)实践和理论分析都越来越清晰显示出,我们需要一种主观主义、证伪主义(严格波普尔原本的意思应该称为“批判理性主义”)的经济学,在这个方面的探索上,有一条而远未得到应有重视的智力线索:米塞斯-哈耶克-柯兹纳……
主流经济学有一些令人诧异但又泰然处之的现象:生产理论不讨论企业家;完全竞争理论不讨论竞争……这源于瓦尔拉斯一般均衡模型通过联立方程组求解均衡条件,其中,从时间上看是异质的变量被假设为同时发生,生产和交易被假设为闪电般完成;个体被抽象为一组偏好表达。均衡分析从作为辅助思考工具演变成唯一重要的研究对象。普遍存在于消费者、生产者、产品中的多样性事实被同质化假设所掩盖。连同多样性一同消失的,有新奇和创新,选择压力、企业家精神,市场学习过程……奥地利学派不回避,反而正面这些真实经济世界中的重要现象。柯兹纳对经济人假设的反思、企业家精神及其警觉品质、利润现象、对资源配置范式的批评与市场过程范式的推进、垄断与竞争的解释等重大议题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本文以柯兹纳的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一书为基础,结合他本人后期的一些扩展,探讨由他发展出来的竞争与企业家精神分析框架。柯兹纳(1973;1997)自始至终强调三个关键性概念:企业家作用;发现的作用(从而警觉的作用);对抗性竞争。本文第一部分探讨了柯兹纳竞争性动态过程分析的前提预设:一种不同于新古典范式的知识假定以及由此引出的具有奥地利学派特征的经济人概念的扩展——行动的人。第二部分讨论市场过程的驱动力企业家精神及其警觉品质。第三部分讨论与企业家精神的运用紧密相关的利润现象及其本质。第四部分是基于无知和企业家精神概念的市场过程范式分析。第五部分单独考察了柯兹纳框架下的垄断与竞争分析,这是一种非常有别于新古典视角的分析。第六部分考察了一个重要推论:政府指导经济之不可行性的分析。最后是几个其他方面的政策推论。
一、不完全知识假定与经济人概念的扩展
从完全知识假定到不完全知识假定在柯兹纳的框架中具有先导性意义。不完全知识假定除了新古典范式放松完全信息假定所确认的“信息不完备”的含义以外,还包含“纯粹的无知”(sheer ignorance,unknown ignorance)的含义。纯粹的无知,是这样的一种情形,由以减少这种纯粹无知的“企业家发现”根本事先不知道那个无知的存在(Kirzner,1997)。知道无知,根本不知道无知,这是两种不同的不完备信息含义。柯兹纳的不完全知识假定包含了两种情形,而且尤其强调后一种情形的无知。这与新古典经济学家的修正路径不同。新古典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正视不完全信息问题,但是在他看来,信息不完全但信息的可得性是知道的,只是生产和获取成本太高,存在一个高昂的信息成本。一旦完美对于世界的知识被设定的完全的,那么一系列的逻辑推论就导向新古典主流范式;相反,一旦做出了不完全知识假定,这意味着市场参与者不是全知全能的,获利(从而资源配置改善)机会总存在,这一假定的引入则有可能导向一种新的分析范式,这就是柯兹纳在《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中论述的市场过程范式。柯兹纳正是在另一个逻辑层次发现了企业家精神在市场中的作用,未被利用机会的存在,向市场参与者决策制定敞开了一片空间,它原则上根本不依赖于罗宾斯式经济计算。存在着一种重要的知识,它不隐含在既存的数据中,它存在于企业家的设想和想象中。存在一种机会,这些机会不隐藏在既存的数据中,存在于市场过程的进程之中。
柯兹纳强调更加宽泛的米塞斯式“人的行动”概念。 行动的人概念包含经济算计和效率驱动的含义,但是“人的行动”概念与配置和经济算计概念不同,它不会限定决策制定者(或他的决策制定的经济分析)在一个给定的目的和手段框架内。既然在米塞斯所阐发的意义上,包含由人所采取行动的过程——排除忧虑,使自己更愉快。那么比经济算计概念更广,“行动者”不仅被赋予有效追求目标的倾向,只要手段和目标是清晰地确认的话;而且被赋予驱动力和警觉,以确认哪些目的该追求,哪些手段是可得的?人的行动包括典型罗宾斯式经济人的效率搜寻行为,更重要的是包括了一个非经济计算的成分。由此,柯兹纳确认的经济学中关于行动者的假设:人的行动对待双重任务,确认相关目的-手段可框架,以及寻求与之相关的效率,把这二者视为一体的,整合人的全部活动。这意味着想象力、惊奇、魄力在人类决策中发挥着中心作用(Kirzner,1997),而不仅仅是给定数据做最优化的机械计算。这种洞见通过放宽人—行动概念而获得——人的行动被赋予一种倾向,即对于新目标的警觉以及对迄今未知资源的发现。这一概念的清理和扩展,为市场过程中企业家精神的出场做了很好的理论铺垫。
与行动的人概念相关,“警觉”概念是积极的,藉由警觉,企业家发现那些可能的、新的、有价值目标和可能的可得资源。正是这个企业家元素使我们易于理解主动的、创造性的以及人的活动,而不是罗宾斯式经济人的消极的、自动的、机械的活动。如果说罗宾斯式的经济人对“给定客观”的一套经济数据做出刺激反应式的反应,那么市场过程中行动的人则是主动积极地表现出一种“警觉”。如果说完全知识条件下对应的是经济计算,那么不完全知识条件下对应的是企业家的警觉。
二、企业家精神及其“警觉”品质
人不会在一个完美知识的世界里行动,基于给定一套数据计算最优化行动路径根本沙漠上建大厦,基于此,柯兹纳强调个人对新信息表现出来的警觉的重要性。没有一个客观的数据集合在那里,从而,基于一个客观数据集合导出唯一的最优资源配置方案也不存在。对于经济世界的完美知识假设,是配置范式的逻辑前提。在一个完美知识世界,需要工程师而不需要企业家,企业家精神因而没有其存在空间。一旦我们把注意力从知识完全的均衡世界转向知识远不是完全的非均衡世界,罗宾斯式经济人的分析不再有效,我们必须认真解释市场过程怎样给市场参与者提供新信息,决策制定者怎样根据他们的情况修正手段-目的框架视角。这正是企业家精神概念介入的地方。
企业家精神所需要“知识”的类型是“知道到哪里寻求知识”,而不是,实质性市场信息的知识。 “警觉”,即企业家的知识,也许可以描述为“知识的最高阶”( highest order of knowledge)——一种利用可得的已被拥有(或能被发现)信息所需的最后知识,是一种抽象、非常总体和曲高和寡、阳春白雪的知识。随着奥地利学派拉赫曼和沙克尔一支的发展,柯兹纳后来也进一步扩展警觉的含义(无疑受到拉赫曼和沙克尔一支的影响,而在拉赫曼和沙克尔看来所有的经济行动都指向将来),柯兹纳后来指出,警觉指向既存事实的觉察但不限于此,“重要的是,警觉必需包括这样的意识,其中人们能由想象、信念的大胆跨越、决断性行动创造将来。” (Kirzner, 1982)也就是说,警觉不仅仅是对既存事实的觉察,也可能产生自想象;既有对当前的事态的觉察,也有对于未来机会的预测和未雨绸缪。既着眼于捕捉当前的利润机会也着眼于未来的利润机会。
企业家精神是市场过程的基本促动因素,是建立均衡的力量。这一点与熊彼特的作为创新者的企业家理论有相同点,但差异也是显著的,在熊彼特那里,企业家是打破均衡的力量。[1]柯兹纳的企业家精神的功能不是转换他面对的成本和收益曲线,而是注意到(警觉)事实上它他们已经转换了。
后期,柯兹纳进一步吸收其他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关于企业家行动特征的刻画,除了“警觉”,柯兹纳也重视决策制定者的“想象”(imagination)、“魄力”(boldness)、与发现相关的“惊讶”(surprise)等特征[2],一种不同于罗宾斯式经济人机械计算的特征。
三、利润:纠错、套利与创新
在一种情形中,利润存在本身是资源错误配置的忠实表达。利润存在于空间上的资源错误配置,也存在于时间上的错误配置。米塞斯和柯兹纳都认为,利润出现于要素市场和产品市场协调的缺乏。成功的企业家精神正是先于他人意识到这种失调。企业家行动正是对资源错误配置进行协调的努力。与科斯以来的新制度经济学不同之处在于,柯兹纳强调企业家的有意识和主动采取行动纠正资源错误配置的行动特征。柯兹纳指出,其理论的中心主题在于探索下述洞见的含义:即使交易成本为零,即使无法律障碍,均衡状态的达致一点也不会被“确保”,也无论如何肯定不会是瞬间的事情。这一洞见,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企业家过程在带向均衡趋势中的有意识作用。柯兹纳批评既有文献这样的观念,零成本、无障碍交易假设条件足够确保配置立即、自动、无摩擦排除所有资源错误配置,市场时时处处表现出的主动积极行动被忽视了。交易成本为零不能保证一个均衡世界的来临,这里从交易成本为零到信息成本为零的推导过程是存在问题的。获取信息的过程,有主动积极寻求的因素在其中。特别是市场中的机会而言,柯兹纳指出的是,无成本获取与可得、想要的机会相关的信息,根本不能足够保证这些机会就能被抓住。一种信息可以无成本去接触并不等于知道那种信息,因为一个人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它。利润的发现和捕捉,不是拆除障碍这种消极意义上的努力自动即可达成的,还需要企业家对机会的警觉。零交易成本自身不能保证交易机会将被发现。也就是说,即使在一个零交易成本世界,企业家行动仍然是必要的。新制度经济学看来是清除过高交易成本的过程,柯兹纳看到的还有知识传播以达成协调的过程,正是这一过程中,利润机会被捕捉。
为什么利润现象是经济中的一个常见现象?因为不均衡是一个常态。不均衡的代名词就是利润机会。只要不完全知识和不完全信息假设得到确认,只要放松不现实的偏好和技术不变假设,利润就是经济中的永恒现象。对于一个相对满意的资源配置状况的达致,消极层面的排除交易障碍从而降低交易成本是必要的,同时积层面的企业家精神更是必要的。这就是柯兹纳(1973)说的资源配置所必需的两类激励。“‘利润激励’的本质(特别是其规范经济学的含义)不能被视为工作努力或更有效配置资源的动力。利润激励(当然包括亏损的负激励)通过引发企业家警觉而最有意义地起作用,鼓励他们保持对将会导致新计划的新信息的关注。”
与利润紧密相关的企业家角色,人们认为柯兹纳所强调的企业家是套利性企业家,而熊彼特强调的是创新性企业家。这是不准确的。柯兹纳的确宣称企业家行动是促使经济朝向均衡的,而熊彼特则认为企业家的行动是打破均衡的。但柯兹纳明确地说明产生利润机会的可能性涵盖了熊彼特创造性破坏的那五个方面。尽管他们“都认为是企业家对迄今未被注意到的机会的警觉使他们打破常规,这只有在非均衡条件下他的作用才能显现出来。但对于熊彼特而言,企业家精神的本质是这样一种能力:它打破惯例,去破坏现存结构,使系统离开平静的均衡循环流。而我们则认为,企业家精神中最关键的因素是这样一种能力:看到未开发的机会,这种机会的预先存在表明原先存在的平静循环流是一个虚幻,——即远不是均衡状态,它代表一个注定要被打破的非均衡状态。对熊彼特而言,企业家是扰动的、去均衡的力量,从把市场从均衡的昏睡中驱离;而我们认为企业家是建立均衡力量,其活动对现存的紧张做出反应,并向那些明知未被利用的机会提供纠正(即把机会利用起来)。”(Kirzner,1973) 熊彼特看来,资本主义发展是由企业家创新能量的喷涌和模仿者及惯例的拥抱者不断追随组成,而柯兹纳认为企业家精神既体现在短期活动也体现在长期发展变化中,即被模仿者运用(利用创新者活动揭示出来的机会)也被革新者自己运用。柯兹纳把那种超过均衡价格水平的价格降到均衡状态水平看作是一个企业家过程。柯兹纳没有刻意区分先驱性创新者和模仿追随者,而是认为,“只要市场参与者意识到做某事哪怕一点点不同于现存的做法,就可能更加准确地预期实际的可得利润,那么,这就是运用企业家精神。” 柯兹纳的企业家精神是一般化的,“不管是通过其自身价格调整到一般(或局部)均衡模式,还是通过制造可得商品机会、生产技术、产业组织的调整,都表明了竞争性企业家市场过程在起作用。”(Kirnzer,1973)熊彼特认为模仿者不是创新者,而柯兹纳则指出,熊彼特拒绝认识模仿者的企业家精神特征极大限制了其对于企业家过程的透彻理解。
四、资源配置范式VS.市场过程范式
资源配置范式对人的理性能力做了超现实假设,而且取消了市场中的学习行为。柯兹纳等开创的市场过程范式基于行动的人的假设,以及企业家精神及其觉醒品质的引入,带来的将不仅仅是对人之决策的配置解释的有限现实主义反思。这种认知还开辟了富有成果的洞见的途径。市场中的学习过程自然提上议程,因为决策制定者对可能的、新的有价值目的和新的可得手段变得敏感,个人决策变化模式被解释为由正在展开的决策经验自身所驱动的学习过程的一个结果是可能的。
除了价格和数量,产品种类及其质量作为更重要的经济变量进入市场过程范式分析。[3]产品质量和产品种类决不是一个外部性质的给定事实,而是竞争性过程的内生产物。市场参与者恰恰是靠产品差异和质量差异展开有效的、真实的竞争行为。企业家活动的压力带来了资源和产品价格的变化。同时也带来了正在生产的产品种类的变化。存在着一种超越罗宾斯式决策制定(extra-Robbinsian decision-making)的维度,在哪一种质量的产品应被生产出来的决策中,真正重要的方面并不是节约给定资源追逐给定目标,而是生产者认识到消费者渴望购买何种商品,可得技术和资源能创造的产品种类,以及可以调配的资源种类等相关企业家警觉。
范式的根本转换会导致概念体系及评价标准的改变。柯兹纳于是提出这样的推测:评估一个社会系统成功地改善其个体成员决策的协调不需要启用任何社会福利概念是可能的。过程范式把均衡视为市场参与者获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精确的双边或多边的关于潜在需求和供给的知识,而这个系统性过程背后的驱动力量正是企业家精神。(Kirzner,1973;1997)或者如哈耶克所说,均衡就是市场参与者的计划之间彼此“正确预期”(correct foresight)。在这个传统里,竞争和均衡概念不是与一束给定数据相关联的一种状态,而是一个意见形成过程,一个无数谈判达成协议的过程。[4]一个朝向均衡的过程,关键还是通过利润机会的捕捉而纠错,通过纠错提高彼此协调程度。甚至,我们可以把均衡理解为市场参与者协调程度上的极致状态。因此在协调程度的谱系上,均衡只是众多特例中的一个特例。集中关注这一特例是配置范式的中心任务,而过程(交易)范式把关注焦点转向无数现实协调状态(特例)构成的过程。柯兹纳框架的评价是证伪导向的,“重要的是,经济系统能够确认和克服不均衡状态的浪费、不协调的速度和精确度。”(Kirzner,1997)从哲学角度,资源配置范式是决定论的,而过程(交易)范式是非决定论的。一个决定论的世界需要的是先先知先觉的权威独裁者,那个世界不需要企业家。而一个非决定论的世界每天都是新的,用沙克尔的描述,那是一个万花筒世界,其中所有的事物都处于一个开放的演化进程之中。
五、垄断与竞争
对正统分析中的垄断,奥地利学派有自己的独到的见解。柯兹纳对此功不可没。柯兹纳认为市场上出现的正统理论所指责的垄断现象,可能是一种出于短期视角的判断。短期内,企业家警觉可能发现在一定区域内买断整个资源供给是有利可图的,在购买行动付诸实践之前,是一个充分的自由进入。短期内,一旦某种资源被整体购买,就会呈现垄断地位。但是这种占优势的垄断地位并不是永久性有保证的,随着追随者的仿效行动,企业家利润最终被清除。短期看来是垄断,长期视角是竞争性的。恰恰是刚才分析过的短期垄断地位吸引企业家展开行动,也就是说短期垄断(当然企业家并不一定期待那个垄断地位是短期的)构成企业家行动的诱因。
由此,对于市场上的某种产品和服务的价格和边际成本,简单地以价格高于边际成本判断垄断和指责垄断是大可置疑的。引入时间给我们观察经济现象一个新视角。就像我们不能简单地从人际间收入差距做出规范判断一样,也不能简单地从边际成本与价格差这一结果事态做出规范判断。
六、几个推论
(一)中央计划经济之不可能性。从行动的人、不完全知识假设出发,明确市场过程中给定数据、给定偏好,给定技术的不切实际,资源的错误配置或“不协调”在所难免,而这正是企业家警觉发挥作用的场所,柯兹纳的竞争和企业家精神理论落脚到经济系统的“协调”问题上来。经济问题不再是一个给定偏好系统和可得手段后的最优化计算问题,而是,企业家动员和产生新的知识和信息,并协调市场参与者,这是一个不断趋向均衡和迈向新的生产可能性曲线下的均衡的运动。纠错和创新统一在企业家警觉这一特质之下,捕捉企业家利润机会是其共有的特征。企业家行动究竟是在既有生产可能性曲线之内的趋向均衡的就做行动,还是突破现有生产可能性曲线,迈向更高水平的均衡,这只是观察者的主观划分,在两种情形下,企业家都在做协调的事务。正是走向“协调”这一最大抽象视角,柯兹纳自然不可避免提及布坎南开创的交易范式。在我们看来,这是异曲同工。奥地利学派的推导和布坎南的立宪-规则视角必然走向某种具有范式转换的新方法,或者叫“交易视角”("catallactic" view),“交换范式”(exchange paradigm),或 “秩序视角”、“协调视角”。从不均衡到均衡的运动是一个从不完全知识到完全知识的运动;也是一个从不完美协调到完美协调的运动。企业家行动同时产生新知识、新技术,引致和改变偏好,“新奇”经济中的恒常现象。于是协调活动永无中止。
协调视角着眼于协调的发生和协调过程而不是某种资源配置的结果状态。一种协调的视角不需要任何社会福利函数概念来表达优化或者适应性。作为一个应用,柯兹纳考虑到,政府指导的经济中有个关键性的问题无法解决,即,除了哈耶克早已指出的信息问题,还有
“根本不清楚何种利润激励的替代物是可得的,这不仅仅涉及到社会可欲机会的利用问题,还涉及到把关注引向这种机会存在与否的问题。”“政府-市场比较的关键问题在于,必须关注两套系统各自使可得机会引起决策制定者注意的能力上来。”中央计划经济和新古典经济学共享的乃是一种涅磐的方法(the nirvana approach),这种方法那现实的情形和不存在的理性情形进行比较,而不是拿现实中的可行情形进行真正的比较制度分析。与涅磐式方法不同,协调的方法是证伪导向的,也就是着眼于纠错和调整过程。于是衡量的标准也相应发生了变化,不是与现实模式达到某种最优化理想状态,而是只要排除了不协调就意味着效率改善。进一步,只要基于同意的、无欺诈的交易发生,效率就在交易中了。效率标准从某种结果状态的实体性质退回到可观察交易行为的形式性质。
政府指导经济不可行,原因恰恰在于它取缔了奥地利学派分析中十分强调的协调过程起作用的种种制度和机制。取消了企业家,取消了市场、甚至试图取消货币,于是也就取消了发现、利用和传播知识的机制,取消了企业家的协调努力,而取而代之的替代物既无可能具备完全知识,又无相应的激励。正如市场决策制定,政府决策制定也是一样,即,使得一个有价值的机会是可得的并不足够,它必须被设想为是可得的。因而,市场的资源配置效率和政府的资源配置效率之间的比较,不能简单地基于市场交易成本和政府配置资源成本之间的比较。如前述,政府-市场比较的关键问题在于,必须关注两套系统各自使可得机会引起决策制定者注意的能力上来。在服从取代利润激励的体制下,积极主动地发现利润机会根本不会发生,因为利润借以存在的企业家和市场已经被取缔。
一个社会的面临的基本经济问题是在变动的偏好、技术可得性和资源可得性的环境中,如何使得人们的预期和行动彼此协调,为了经济回报经济机会如何尽快揭示和清除。在中央计划经济中,所缺乏甚至完全不可能具备的恰恰是这种协调机制和安排,简而言之,利润驱动机制被取缔了,资源配置的发现和纠错过程也就一并被取缔了。
(二)重新看待反垄断政策。首先,柯兹纳所谓的垄断不是指转型国家中的那种凭借行政权力的行政垄断,而是正统理论中所指的寡头垄断、垄断竞争、完全竞争意义上的垄断,也即基于企业家行动产生的垄断,是企业家精神的发挥作用的结果。其次,基于这一垄断界定,柯兹纳对反垄断政策持保留态度。在短期看来,垄断者的确看起来通过限制垄断资源的使用,不是全力服务于消费者利益,因此反垄断看起来是合宜的,但是短期规范视角的政策建议得不到长期视角的支持。因为一个长期视角揭示了:消费者的利益已经由垄断的建立而得到增进。反垄断意味着对于这种增进的动力和机制予以破坏。垄断利润激发了当初的企业家行动,而正是当初的企业家行“肯定改善了资源可得性和消费者偏好之间的协调”弥合了需求与资源供给之间的缺口。柯兹纳更是直言不讳:“一种社会政策任意剥夺企业家由其企业家警觉得到的有把握的获利地位,不能不打击到将来的这种警觉。正是这种警觉,即使它导致垄断的情势,也很可能提高消费者偏好的满意程度,任何对它的打击应受到强烈反对。”只有动态地看待竞争给社会带来的收益,才会理解竞争基础上垄断并不一定是坏事。限制企业规模或者阻止兼并本身禁止的正是捕捉利润机会的行动,因此限制的正是竞争本身。正是通过质量区分、产品差异化努力、广告活动构成真实的竞争性市场过程,如果作为这些活动的结果显示出某种“垄断”迹象,值得反思不是这些活动,而是对这些行为的规则政策。
(三)正义的经济学理由。正统理论模型的生产函数意味着给定投入有唯一的产出;收入分配则是指潜在索要者对给定产出/收入的分配。这与柯兹纳的过程范式格格不入。柯兹纳提出的问题是,得到来自发现迄今为止别人不知道的收入,“发现的收入”,必需被视为是正义的。正如诺齐克同时期著作所阐明的“持有正义”,只要获取、转让是正义的,那么他的持有就是正义的。诺齐克所说的持有、获取不是即时概念,而是历史概念,也就是评价分配时十分重要的信息只有在不可复原的、过去的模型中才能得到反映。(诺齐克,2008[1974])这种思想也正是柯兹纳1973年著作中对企业家精神运用中对时间因素、过程、“长期”的强调所要表达的。柯兹纳所谓“发现的收入”类似无主物,因为此前这个收入并不被任何别人所意识到、也不被任何别人所持有。如果严格按照洛克的对于无主物的占有的正义性分析,企业家精神运用导致对“发现的收入”的占有也是正义的,因为这种占有不仅没有剥夺任何被人的物品,而且还改善了相关当事人的处境。纯粹企业家利润乃是企业家在生产领域的创造和发现之所得,按照诺齐克的解释,当占有物的获取是正义的那么持有它就是正义的,因此,持有纯粹企业家利润是正义的。
结语:什么阻碍企业家精神?在信息交流和商业交易扩张十分显著的当代世界,只要政府不有意识可以通过正式或非正式的制度抑制企业家精神,企业家活动总会呈现活跃的状态。处于种种考虑而那些对企业家活动实施直接或间接规制的国家,企业家活动必然低于应有的水平。企业家活动的政府规制总是倾向于阻碍清除错误的协调努力。(Kirzner,1997)什么样的制度环境阻碍一个社会的企业家精神?除了常见的阻碍因素如腐败严重、管制过度、重税、法治严重缺失、产权界定或保护不力等因素以外(刘志铭、李晓迎,2008),我们特别关注滥用法律这种正式制度对一个社会中的企业家精神予以压制的的危害。一起错误的法院判决打击企业家精神具有影响广泛的消极示范效应,社会不仅因为那个个案中的企业家活动受到抑制而遭受损失,许多类似的或相关的企业家活动也因此受到抑制。
参考文献
[1]Israel M. Kirzner. Competition and entrepreneurship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3柯兹纳.《竞争与企业家精神》,将由浙江大学出版社9月出版。
[1] 不会有一劳永逸的某种均衡状态达到还在于,企业家的大胆、想象行动也有可能误读市场;此外奥地利学派假定偏好、技术和资源可得性一直处于变动之中。
[2] 找到你事先知道的事物你不会惊讶,只有找到你事先不知道的事物才会令人惊讶。许多事实,在企业家行动展开之前根本就不存在。如潜在的买者和卖者,没有企业家的套利行为,出售和购买机会根本就不会产生。
[3] 本文所谓市场过程范式,或交易范式,在1997年论文中柯兹纳称为“企业家发现方法”(the entrepreneurial discovery approach)。
[4] 在奥地利学派中以拉赫曼和沙克尔为代表的一个分支是根本否认均衡趋势的,他们认为在一个不确定世界(一个千变万化的万花筒世界(a kaleidic world)),没有任何因素保障去趋向均衡的力量大于去均衡的力量。他们甚至根本否认任何均衡概念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