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晓原 ■ 刘 兵
□ 1949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给了日本人汤川秀树。他是一个完全“土生土长”、靠日本自己的大学教育培养出来的科学家,没有任何欧美留学的“镀金史”。当然,他得了诺贝尔奖之后,那就经常去欧美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了。
作为日本的第一个诺贝尔奖得主,汤川秀树无疑在日本获得了极大的荣誉。各种各样的演讲邀请和报刊杂志约稿纷至沓来,这本文集《现代科学与人类》显然就是这些邀请和约稿的产物。文集初版于1961年,距今已经50年了,书中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他在1950年代的通俗作品。
今天重读这样一本早已“过时”的文集,能有什么收获呢?最初我确实未对它抱有什么期望,只是披阅浏览一番而已。不过,也许正是在这种“平常心”之下,心平气和地读读,倒也读出了两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收获,还是有点出人意表的。
■ 我对汤川实在是了解得有限,不过,我在清华指导的第一个博士生,是研究日本诺贝尔奖问题的,近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日本人获得诺贝尔奖,相关的话题又开始逐渐热起来。就在前天,我所在的清华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还专门请了日本200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奖者小林诚前来访问和做讲座。
此时,许多人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日本会在近些年来有越来越多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而这背后,一个潜在的兴奋点,当然是对日本科学家的工作、其研究环境以及相关的其他有利于其获得诺贝尔奖的条件的思考,而再深层次地,也许又会连带到我们这里许多人一直为没有中国科学家获此奖项而产生的焦虑。
你的印象,与这些问题有关吗?
□ 我的收获和诺贝尔奖的获得没有什么关系——尽管这显然也是此书容易引发的联想方向之一。
我的第一个收获比较表面。汤川秀树的这些文章和演讲稿,确实可以和我们从历史读物、文学作品乃至电影中所得到的1950年代日本社会的印象相互印证,表明那时的日本社会还是相当落后的——刚刚从二战的废墟中爬出来,还在百废待兴阶段。即使是汤川秀树这样能够经常去欧美参加学术会议的人,看到欧美社会也难免有些目迷五色。比如他演讲中多次提到“机械与人之间的深刻问题”,其实只是他对西方发达社会当时已经普遍采用的高度机械化和电子计算机的深刻印象而已。也许他隐隐感觉到这种机械化、计算机化将来会给人类带来某些问题,但当时他也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从他那些演讲内容来看,他当时所所面对的日本国内听众,用我们现在习惯的说法,还是相当“土”的。
我的第二个收获稍微“学术”一点。在上一个收获的基础上,我们不难想象日本当时的语境——应该还是处在对科学高度崇拜的阶段吧,但是汤川秀树却在收入此书的第一篇文章中就明确表示:“科学的进步未必能保证使人类生活得更加幸福。……新发现从来就不能够保证带给人类幸福。它带给人类的,或许是幸福与繁荣,也或许是全人类的毁灭和人性的丧失。”在距今60年前,这样的观点应该还是相当“领先”的吧——早早就和唯科学主义拉开了距离。
当然,对于世界上唯一挨过原子弹的日本民族来说,也许认识到上面汤川秀树所说的道理会比较容易一些。况且汤川秀树自己就是研究核物理的。
■ 这次阅读这本书,确实增加了不少对汤川的了解,其中,也有一些是有些超出我的想象的。比如,在以往,我们对于日本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印象并不清晰,甚至于有时会觉得他们只是因为在(科学研究中的)技术性问题的解决上有重要贡献而得奖,尽管近来越来越多的日本科学获得诺贝尔奖这一事实已经使得这样的印象变得有带有疑问。但这本书中那些仅仅来自随感和发言之类的文字恰恰表明,像汤川这样的科学家,除了在专业上的重要贡献之外,在科学之外的修养和思考,也是相当出色的。
《现代科学与人类》这本书分为两个部分,后一部分,“基础科学的振兴”,大部分文字也许更接近于科普,但其中仍然不乏超出科学的思考,而前一部分“科学与人类”,也许在我们现在谈话的语境下就更值得关注了。正如你所说的第二点印象,像那样的观点,还可以在其中找到许多。例如,他虽然认为“科学本身是中立的”,但与此同时却又指出:“科学真理本身既是有害也是有益的……因此,即使是科学家发现了真理,真理却也未必尽数被运用到有益的方面”、“如果幸福果真是人类共同的愿望,那么人类应当为之安全教育出相当于在科学技术方面付出的同样的努力”,如此等等。
这些发表于半个多世纪之前的随感,虽然并非专业性的论述,但正如你刚说到的,它们确有“超前”性,反观我们这里,我们一方面虽然焦急于尚无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但另一方面,就算是在那些有获得此奖“希望”的科学家当中,又有多少人会有兴趣去做这样的认真思考呢?
□ 所以,对于这一点我也印象十分深刻。汤川秀树60年前的科学观,就比我们现在的许多人还更合理。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汤川秀树没有留欧留美的“镀金史”。他这样的科学观,放在当时的欧洲或美国,虽然也算比较新潮,毕竟并不奇怪。但在多少年来死命要“脱亚入欧”的日本,恐怕情形就会相当不同了吧。
一种比较简单的解释是:日本的大学教育比较好,欧美最新的思潮都会被介绍进去,所以汤川秀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却也不是没有机会了解这些思潮。
当然,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在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中,“唯心主义”、神秘主义的传统也始终有着一席之地,也许正是这种传统,有助于汤川秀树建立起较为合理的科学观?
■ 很抱歉,对于日本的情况,我确实没有研究,所以,没有把握说你提供的两种解释中哪种更有道理。不过,反过来想,面对中国的情况,现在有关反科学主义的许多理论和思潮也不是没有被介绍进来(尽管相对要晚得多),为什么我们今天的科学家阵营中却依然没有多少人会有汤川这样的觉悟呢?
不管怎么说,即使不去深究汤川的观点与日本的文化特殊性之间的关系,仅就事论事地看他的这本书,也仍然足以让我们在半个世纪之后,继续品味和思考这位大科学家思想的当代价值。
载2010年11月5日《文汇读书周报》
南腔北调(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