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猛虎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323 次 更新时间:2006-07-25 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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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刘家母女乍看上去像一对姐妹,一样高的身材,一样的短发,笑起来左边的嘴角上都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酒窝。两个人真像一只笼子里蒸出来的两只馒头,只是母亲略瘦一些,肤色也略黄。

熟悉她们的人说,两个人的差别其实还是很大的。母亲妖绕,女儿娇憨。女儿成天“吱吱喳喳”地说话,热闹得象一只小喜鹊。母亲却不爱说话,她喜欢用眼睛瞄啊瞄的,瞄准一个目标,嘴角一动,那米粒马上现出来了。

目标基本上都是男人——熟悉的男人,彼此间有一点点暧昧的好感。不多,就一点点,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事情发生。

母亲的体态也会说话,她走起路来肩膀不动,用腰肢带着臀部扭,臀部扭得像水波一样,经常有男人在她的身后眼巴巴地瞧……瞧着瞧着,弄不好就被自已的女人发现了,一个耳光打上去,连打带骂:“做什么?想动人家脑筋?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人家是良家妇女。”

对于男女关系的处理,这世上大致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只说不做的,一种是只做不说的,还有一种是又说又做的。母亲是第一种,就是说,她看上去是个荡妇,其实什么也没做。至于为什么她喜欢做出这样那样的姿态,纯属个人爱好。

这条街上,有一个老单身汉,对母亲入了迷,常常跟在她后面。母亲不和他说话,也不害怕。有一次,老单身汉跟在她后面,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他目前的生活绝了望,一头撞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众人发一声喊,围上前去。母亲袅袅婷婷地转身看一眼,不动声色地又转回去,仿佛全然与她无关。

老单身汉从此就搬走了。

所以,尽管母亲有着这样的个人爱好,这条街上的女人,内心对她并不厌恶。因为她们看见,母亲一到家里就里里外外地做家务,是丈夫和女儿的贴心保姆。不出家门的时候,她也是逢头垢面,筋疲力尽,和她们没有两样。

母亲叫崔家媚。女儿叫刘海香。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母亲崔家媚是个良家妇女。但是她的丈夫却对她说:“家媚……有合适的人,你找一个去。”

母亲不说话,只顾做自己的事情。

丈夫有点心惊胆战了,问:“我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样呢?”

母亲说:“对我好。”

丈夫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想:好,好这个字是太大了。

丈夫害怕妻子,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另一种是丈夫力不从心。崔家媚的丈夫是后一种:他有病。

崔家媚多少丰润生动,她的强悍是藏在安静里头的,难怪丈夫害怕她。丈夫让她到外面找一个合适的男人,也是真心的话。

丈夫是个中学语文教员,长年病休在家。他是个江南才子,才子喜欢漂亮女人,他当然喜欢他漂亮的老婆。不过,他更喜欢女儿的性格。如果让他造一个完美女人,那就是他老婆的风韵加上他女儿的性格。

女儿刘海香生着一张好脸,却是傻傻憨憨的。除了爱说话,“吱吱喳喳”地像一只喜鹊外,她还爱吃零食。她需要嘴里常吃着零食,不然的话,她的灵魂便无法安置。

这两个特点是母亲没有的,偏偏父亲喜欢这些。

父亲认为,一个女人如果喜欢说话喜欢吃零食,那么就说明这个女人是没有城府的,所有的男人都不必提防她。父亲是江南才子,江南的男人包括才子都不喜欢有城府的复杂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具有土性,而简单的女人是水性的。水性而略略扬花,是江南男人对女人的审美趣味。明清江南的妓女,提供了这一审美范本。

刘海香的父亲,当然也姓刘,人家都称他为老刘。病怏怏的老刘,一看见崔家媚,他的心里就忐忑不安,他对她既害怕,又总觉得要提防她什么。他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因为她一直给予他压力,而他却一点压力也给不了她。他们是不平等的。

他不喜欢强悍而固执的女人。

女儿刘海香是他的最爱,对女儿,他有着种种可观的小手段。

“来,让爸爸摸摸小腰。”他摸摸女儿的腰,发出感慨:“拚命地吃,居然吃不胖。这小腰,最多也只有一尺七寸半。”

拍拍膝盖:“来,坐过来。让爸爸香香额头。”刘海香刚洗过头发,刘海有点湿,有点香。做爸爸的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他们又笑又闹的时候,崔家媚忙得走来走去,正眼都不瞧他们,恍若未闻,既不喜,又不忧。到明天,她还一如既往地陪着女儿上街去买衣服,像一块招牌一样,走着她那闻名遐迩的步子,好像生活里有许多需要她摆出这种姿势的理由。

从外表望不到她的内心。

刘海香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人,还被父亲又摸腰又亲额头。她根本没有长大,她感兴趣的只是哪一种牌子的瓜子好吃。她没有卫生巾的时候,就在卫生间里大叫:

“爸,救命,我卫生巾用光啦。”

老刘马上下楼去给她买。

洗澡洗到一半,也会叫起来:

“爸,给我把胸罩和短裤拿来,放在我床上粉红色的那一套。”

有时候,她也想到要去交一个男朋友,一想到此,她就说:

“我要找一个像爸爸那样的。爸爸是天下最好最漂亮的男人,可惜被妈搞到手了。”

老刘也总是这样回答:“我家海香谁配得上?我家海香还小呢。”

他们似乎听见崔家媚一声冷笑,但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忙着,一副与他们隔得很远的样子。

刘海香终于出嫁了。她出嫁的那天,老刘哭得像个女人一样。刘海香嫁的丈夫叫王小弟,王小弟的伴郎是王小弟的堂弟王小鹏。王小鹏诧异地对王小弟说:“你这老丈人有点娘娘腔吧?你看他哭得像家里死了人似的。”王小弟一看,情况属实。王小弟再一看,发现他的丈母娘也有些不对头,对来客热心得过了头,对出嫁的女儿却不管不问。

新婚之夜,喝得醉熏熏的王小弟决定给刘海香一个下马威。

“刘海香。”他用手指点着刘海香娇嫩的额头,“你真的姓刘吗?”

刘海香鸡啄米似地直点头:“真的真的。”

“这么说,你爸爸是你的亲爸爸?”

刘海香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娇笑了一声,说:“当然是我的亲爸爸。”

王小弟继续推理:“亲爸爸是不可能强奸亲女儿的。你说对不对?你说对,好极了。那么你的妈妈是你的亲妈妈吗?”

刘海香犹豫地说:“是、是的……是的。人家都说我们长得像……像一只笼子蒸出来的两只馒头。”

王小弟觉得应该结束谈话了,今天他是新郎,作为新郎,他要向新娘讲点别的什么。但是他意犹未尽,于是他又说:“我看你的妈对你就象后妈一样。她这种样子,你以后少回娘家。”

刘海香说:“王小弟,我看你就像我的后妈一样。”

刘海香出嫁了,家中就老刘和崔家媚两个人了。两个人,一个病人,像一张枯干的树叶;一个女人,像一条丰沛的暗流涌动的河流。树叶老呆在阳台上默默地朝楼下面看,河流每天都打扫卫生,清理掉女儿留下来的一些杂物。她是不是想最大限度地清除掉女儿的气息,连她自已也不能确定。

忙碌了几天,家里像是大了一些,她又去买了两盆茉莉花放在家里。老刘闻不到茉莉散发出来的香味,还是说:“我不行了。我预感到离彻底不行只有个把月了。家媚,你到外面去找一个吧。我保证不吃醋。”崔家媚说:“我是个良家妇女,我不会干那些勾勾搭搭的事……再说,你不吃醋,我干那些事有什么意思呢?”老刘想了一想,觉得应该说得有点趣味,就说:“我希望你幸福。但是,一旦你真有人了,我还是要吃醋的,你信不信?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试一试嘛。我保证吃醋。”崔家媚的眼睛红了一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老刘惊奇地看到,崔家媚的眼睛在说这句话之前就不红了,她恢复正常的速度令人惊叹。现在,她的眼神波澜不惊,眼皮上清清白白。老刘怀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女儿一走,老刘觉得有些不习惯。准确地说,是与崔家媚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不习惯。他能和崔家媚在一只枕头上睡觉,用一只汤勺子舀汤喝,就是不能和崔家媚呆在一间屋子里,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他就感觉难受。所以,他尽可能地呆在阳台上,朝楼下面张望。有时候他看见长得像女儿的女孩子,在楼下面青春活泼地走动着,他忽然地就会淌出眼泪。眼泪淌在脸上,他屏住气悄悄地擦去。

崔家媚自从女儿出嫁后,一天到晚嘴里不停地说话。她说:“老刘,我们什么时候旅游去。近一点,到杭州去。我穿上那件紫红色连衣裙。我还有一双紫红的皮鞋和裙子相配。”

老刘想,我跟你不相配。我穿什么衣服?你光想着你自已,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崔家媚又说:“老刘,我们去拍一套结婚纪念照。一楼的林阿姨跟她的老头子也去拍了,林阿姨拍得像三十几岁的人,又年轻又漂亮。”

老刘决定不再把话闷在肚子里,他说:“那林阿姨的老头子拍得怎么样?我看不会好的。”

崔家媚沉默了一刻,决定把话朝另一个方向引:“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今天晚上我们到路口的饭店吃晚饭。”

老刘说:“我不去。饭店里的饭菜油腻,我不爱吃。我吃了要倒胃口。我本来就有病,你想害死我呀?”

“晚上我不想烧饭,你不去的话,家里没饭吃。你饿死吧。”

“我宁愿饿死。”老刘说了这句话以后,连忙跑到阳台上,坐到他那把老藤椅上。还好,崔家媚没有跟过来继续劝导他。他听见女人“悉悉”地穿了什么衣服,把大门关上走了。他拍着心口,长吐了一口气。他是怕女人的,有各种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边不要多管,那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愿。女人要做贤妻良母,讲到外面去,谁也不会说她是借此与丈夫对抗。

老刘不知不觉地歪在藤椅上睡着了。睡了一觉,醒过来已是天黑。他拿起电话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女儿刚在那头说了一个“喂”字,他就激动得浑身一颤,马上耳目清凉。“乖女儿,好宝贝。你在做什么呢?”那头说:“爸爸,我跟王小弟在沙发上打架。他拧我屁股,我就拧他的脸蛋。他拧我的脸蛋,我就抓他的裤裆。”老刘一个劲地说:“好好好。你做得好。只有你过得好,我就高兴了。”那头又说:“爸爸,我给你唱两句……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老刘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马上打断女儿:“好听好听。乖女儿以后再给你爸爸唱吧。你跟王小弟好好打架,把他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他在刘海香“咯咯”娇笑中搁下电话,而后听见脚步声朝楼上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给自已弄泡饭吃,他喜欢女儿,因为女儿像他,心思是浅显的。现在,他嘴里嚼着饭粒,食不下咽,心里悲哀着。因为他回想起来,他和崔家媚从来没有像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那么当初他喜欢崔家媚什么呢?他想起来了,当初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路上没有一个女子像她那样走路的。他跟在他后面,入迷地看着她的臀部像水波一样扭动,假装只是到前面的一个什么地方去。忽然她回头,嘴角边上出现一个米粒大小的酒窝,原来她笑了。

他那时候就不相信她是个老实安稳的女人,但是她从来没有犯过错……从来没犯过错就是老实安稳的女人吗?

楼梯上再次传来鞋跟敲地的“笃笃”声,他听出来,这次是崔家媚的脚步声。听见脚步声,他忽然有嚎啕大哭的欲望,好不容易抑制住了。他扔掉碗,赶快睡到床上去,从枕头下面掏出他的诗词旧作,作独自陶醉状。

崔家媚进里屋来了。“哎呀,你睡啦?”她说,“我也想睡啦。”她今天与平时不一样,略有兴奋,眼珠子不时斜睨一下。老刘发现,她并不对他斜睨。家里的桌子啊床啊什么的,她不时斜睨一下,自已对自已撒撒娇。

她把购物袋拎到卫生间去,出来时,已经洗好了澡,穿着新买的睡裙,身上洒了香水,盘在脑后的发髻松下来披在肩上。她的头发真多,她的头发也很黑。看她的头发,就知道她是一个茁壮的女人。

老刘歪在床上假装快要睡着了,他从眼角里望出去,看见她端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在看自已的面容,悄悄地把头探过一点去,没想到四目相对,被她逮了个正着。他悻悻地咳嗽了一声。

崔家媚对着镜子说:“我知道你没睡。”然后她就走过来坐到床边了,手里还端了一杯水,“我买了一种药。你听话,好好地把药吃下去。”老刘坐起来问:“你想干什么?我不吃。我吃了也不行。”崔家媚说:“谁说你不行?我从来就没有说你不行。你是装出来的,你想逼我到外面去找男人。告诉你,我这辈子只想有你一个男人,因为我爱你。”她慢悠悠地把腿放到床上,伸出一条手臂搂住男人的脖子,把嘴唇送到男人的脸上。她嘘嘘的出气声让老刘想起遥远的一个梦境:一个孩子独自在森林里逃命,后面有一头猛虎穷追不舍。突然猛虎把孩子扑倒在地,就像女人这样嘘嘘地吹着气……算命的告诉孩子的父母,这个梦说,孩子将来要掌重印。

这孩子长大以后能诗善文,风流成性。没有掌什么重印,而是当了一名教书匠。现今病着,与他美貌健旺的妻子在床上勾心斗角。

“我真的不行。”他无力地说。

“不行就吃药。”

“我不吃药。”

“吃吧。听话,啊?你吃下去,我们一起读读你写的诗。我那时候就是被你的诗迷住的……我想也没想,就嫁给了你。你是知道的,本来我要嫁给一个将军的儿子的,我妈和我奶奶两个人把我夹在当中,一左一右地骂我……我一点也不知道,会过今天这种生活。但是我不后悔,你只要对我好一点,我心里就感激不尽了。”崔家媚冷静地把一粒药丸放进他的嘴里,用水送了下去。

老刘恐怖地看见,崔家媚也吃了一粒什么药。

过了一些日子,老刘得了中风。

他有许多病:脑血栓、动脉硬化、心脏病、高血压……

一个人能得这么多的病,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老刘得了病以后,家里的气氛更怪异了。老刘认为,以他的年龄,得一种病就绰绰有余。他之所以得了这么多的病,完全是多年来心情郁闷,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崔家媚认为,他完全可以不得这么多的病,之所以得这么多的病,是因为他存心与她过不去。就像他的阳萎,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毛病,但是他总是无精打采被动应付,渐渐地就不好了。最后彻底不行。对于女儿刘海香,两个人也心照不宣:你喜欢,我不喜欢。你不喜欢,我更喜欢。

老刘中风以后,心情恬静起来,他觉得自已已不可能被女人利用了。所以,他与崔家媚能平心静气地说话解闷儿了。就这样,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梳妆台边,和风细雨地交谈,完全是一幅夫妻行乐图。

崔家媚悠悠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把我朝绝地里推?你也没好下场,你一直应付我,所以你自已也完了。”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埋怨老刘,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已,像在自说自话。

老刘接着崔家媚的话茬说:“我确实被动应付,不想干。所以渐渐地不行了,现在彻底不行了。你怎么给我吃药都不行了。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再试试。”

崔家媚冷冷地说:“你很高兴是不是?你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活在你面前呢。”

老刘说:“我看你也不比我好过。我帮不了你的忙。”

崔家媚对着镜子轻轻一笑,竟是不置可否。

白天,崔家媚出去进行她的各种消遣,老刘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慢地把自已挪到阳台上,东瞧西望,或者在老藤椅上睡一小觉,在崔家媚回来之前,他会从阳台上把自已迅速挪回床上。因为他讨厌看见他女人走路的样子,他在崔家媚走进来之前,会冲着将开的屋门大叫一声:“骚。”

然后他就闭目装睡。他把他的鼾声处理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长长短短,动静得当,可说是十分完美。即使崔家媚走过来看他,他也一点不含糊地完美下去。他闭着眼睛,一丝不拘地处理他的鼾声,仿佛看见女人无奈而愤恨的样子。他心里愉快得要飘起来。

骚!

但别人不说崔家媚骚。

左邻右舍都很同情她,有几个不上班的女人看不过她这么寂寞,一商量,从此下午就到她家里打麻将了。

四个女人一边打麻将一边说着互相怜惜的话儿,老刘躺在床上,感觉到自己已死,她们给他守着灵。

她们真的给他守灵时,也会这样一边打着麻将一边说着话吧?

老刘仿佛看见自已的灵魂从喉咙里挤出来,飘到天花板上,像一只大水母一样从天花板上飘至客厅。那些女人面目模糊,她们说话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她们经常把头靠得很近,看起来快要粘到一起合为一体了。突然她们站起来,老刘的灵魂一惊,水母连滚带爬地从天花板上落回老刘的身上。

“她们走了?”老刘问走进房里的崔家媚,“我刚才睡着了。可我睡着了还听见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她们对你说,你真不容易啊!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你打点,现在又多了一个半瘫子。”

崔家媚说:“你记错了,这些话是昨天说的。她们今天说,你跟一个半瘫子活到那一天才是尽头。明天她们又会说别的话……你知道的,她们会说些什么。”

老刘想了一想,突然咧开嘴放声大哭。他一直想这么大哭,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想了多少年,终于哭出来了。他哭了几声,满脸是泪的,又大笑了。

痛哭真好啊!

就在这一天的夜里,老刘发病了。他向空中舞着双手,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样子。“药,药,药。”他连叫三声,崔家媚闻声坐起来拉开了灯,伸手就到床边的抽屉里掏出了药瓶。老刘此时非常恐惧,需要呼唤一些什么。于是他直着喉咙叫:“海香,海香……”海香这个名字伴着一股嘶嘶的声音冒出来,像迸裂的水管里喷出的烂树叶子。崔家媚问:“你说什么?”老刘艰难地向她斜过一只眼睛,不屈不饶地唤:“海……海……海……香……”

崔家媚拿着药的手坚定地停在空中。

不过是一分钟的模样,老刘就喘完了。她看着自已和手,希望它会颤抖起来,但是她的手比她的脑子还无动于衷。

她突然知道了,这么多年来,她的冷静并不是冷静,她只是麻木。她麻木到了极点,杀了一个人,并不觉得害怕,也不内疚。

于是,这一场艰苦卓绝的婚姻结束了。代价是老刘的一条残命。谁也不会对老刘的死亡发生怀疑,事实是,即使谁发生怀疑了,也不会说出口。谁都看见了,崔家媚是怎样活的,这样活着,大家心里难受。大家也都看见了,崔家媚在火葬厂里是怎么表现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冷冷的,木木的。待到老刘的遗体推向火化炉时,她一头撞到了墙上,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拚足了力气又是一头撞到了墙上。人家说,那声音就像一只装满了水的木桶从半空里掉到地上。

她这一撞,许多女人立时哭了。

事隔很久,很多女人回想起来还会伤心,可见她当时那一撞。伤心的含义,人家的与她的不尽相同但殊途同归。女人的命运啊!

她至始至终没有哭。

只有一个人对老刘的死表示怀疑——你猜对了,是刘海香。刘海香的儿子两岁了。儿子叫王爱刘。刘海香为父亲的死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一边叫喊:“以后没有人欢喜我了呀……以后再也没有人欢喜我了呀……我不想活了呀……”

她哭喊得有点离谱,于是王小弟把她扶到一边,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拧了几把,这才止住了哭喊。

两个人从火葬厂回到家。刘海香软软地躺倒在沙发上,对王小弟说:“王小弟,你给我报仇。”王小弟吓了一跳:“报什么仇?”刘海香说:“你想,我爸犯那个病,只要药一到嘴,就没事了。你想,我爸为什么会死,就是药没有到嘴。他犯病的时候,又是谁在他的身边?”王小弟说:“真是这样的话,死了就死了。你爸也该死了。他活着你妈就没有好日子过。”

刘海香大哭大喊起来:

“王小弟,你偏心。你爱我妈,你想吃我妈的豆腐。”

王小弟说:“你再胡说,小心我请你吃耳光。”

刘海香由哭喊变为哭泣。

王小弟怒气未消地说:“过去有过什么事都休提,你要是想惹事生非,我真的揍你。揍死你,怕不怕?”

刘海香说:“怕,怕。”

王小弟把老婆教训了一通,心里很高兴,说:“你搞不过我,认命吧。一个家庭像我们这样子,就太平了。现在,你起来洗洗,我去烧饭。你想吃什么?我知道你最喜欢吃海鲜。我到菜场阿彭那里去看看有没有好的鸦片鱼。这东西贵是贵了一点。我记得去年还看不见这东西。我多买一条,明天你去拿给你妈吃……想开点吧,你就剩下妈了。她到底是你的亲妈。”

王小弟说完就走了。

刘海香爬起来,一边洗脸,一边流泪,所以总也洗不完。她不是个固执的女人,她想王小弟说得对,死了爸爸,只剩下妈了。如果妈死了,她就一个也没有了,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她给崔家媚打了一个电话,说:“妈,妈哎!我明天下班后过来看看你。”

崔家媚在那头坚决地说:“我不要你过来看。”

“王小弟给你去买鸦片鱼了。”

“你们吃。我不要。”

刘海香又哭起来。她小心而内疚地哭。爹死了才知道关心娘,难怪娘拒绝。

第二天晚上,刘海香还是去了娘家。崔家媚给她开了门,她惊奇地发现,仅仅是一天的工夫,这个家就变成了一个人的家。她爸爸的照片,日常用的东西全不见了。床上,换了新的枕头、被套、被单。阳台上的老藤椅也不见了。家里又多了许多盆栽的茉莉花。刘海香回想当她出嫁以后,妈也是立刻把三个人的家变成了两个人的家。

刘海香心里为爸爸伤心着,家里变成这个样子,她不知道朝什么地方落坐。

崔家媚客气地对女儿说:“你坐。”她神清气爽,看不出劳累了一天的样子,她从来就是要强的,不轻易哭,不轻易笑,不轻易开放她的内心。她一生的破绽也只在走路时才表露出来。看着脆弱的女儿犹豫地落坐,她心里叹着气,有些似愁非愁的感觉,好像想起了遥远的时候,一些特殊的场景……特殊的气味……让她走向毁灭的入口标志。

她不想让任何人靠近她,包括女儿。

“你来做啥呢?”她看也不看女儿。

刘海香在凳子上不安地欠欠屁股,气氛诡异,让人害怕——比王小弟要打她时害怕多了。她害怕时就想打哈欠。她控制住了,咽了一口口水,把自已的身体坐直,摆出一副认真听话的姿势。她想听母亲说下去,这世界老是在摇晃着变化,今天不知道明天。她想好了,回去一定要问问王小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母亲说:“以后不要多来。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她冷冷地看住女儿的脸说:“告诉你,我要忏悔。”

刘海香刹那间瞪大了眼睛,明白了。她惊恐地看见她的母亲先是面无表情,后来好像朝她笑了一笑。

2003年3月3日完成

《猛虎》手记:

一、近年来写作呈现理想主义倾向,我喜欢这种倾向,愿意把这种倾向作为我写作的主张,或者说是理由。这一篇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倾向。我为什么写这些血腥,因为我觉得我根本无法回避这些东西。这是不能被笔理想化的一部分,恰恰这部分中人性中最原始和最真实的,它始终以不屈服的姿态存在于我的思考中。

二、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一个女人杀了一个男人。我们日常的生活中一定经常存在这种事情,因为我们许多人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怀疑某一个人是被另一个人害死了。问题不在这里,我感兴趣的是: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样美好的理想,却无法回避地对抗着。这是人生中最残酷的内容。

三、在对抗中,人人都是猛虎,但每个人又都是那么容易受到明的或暗的伤害。男人和女人比较,女人在伤害中并不比男人更情绪化。但女人更易结仇。所以,崔家媚最后会对女儿暗示一点东西。那也是本能的一种报复行为。在作品中处理男女关系,应按照作品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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