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已经毕业的博士穆蕴秋小姐，近年在对Nature（《自然》）杂志进行科学史和科学社会学研究时，注意到不少相关的有趣问题，其中之一是关于英国著名科幻作家威尔斯（H. G. Wells 1866～1946）能否成为皇家学会会员的争议。

威尔斯在《自然》杂志上的特殊地位

过去一个多世纪中，威尔斯或许可以算世界上最知名、作品传播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科幻作家，他在科幻历史上占有无可争议的地位，而且他还广泛涉猎其它领域。相当出乎现今学术界及公众想象的是，威尔斯和英国著名科学杂志《自然》之间，有着长达半个世纪的、非常深厚的渊源关系。这种渊源关系前人极少关注，而且很可能在《自然》杂志现今风格的形成过程中，产生过关键性的影响。

帕丁顿（J. S. Partington）编纂过四部和威尔斯有关的文集，其中《〈自然〉杂志上的威尔斯》（H. G. Wells in Nature, 1893-1946: A Reception Reader，2008），跨越“科学史”和“科幻”两个领域，收录了《自然》杂志上与威尔斯相关的文章66篇——这个数量在《自然》杂志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该书出版后，国际科学史最权威的杂志《爱西斯》（Isis）和科幻领域的杂志《科幻研究》（The Study of Science Fiction）都发表书评做了介绍。

《自然》杂志上与威尔斯相关的文章其实还不止66篇之数，这些文章大致可分成三类：

第一类是威尔斯在《自然》杂志上署名发表的文章，共计26篇，《〈自然〉杂志上的威尔斯》只收录了其中13篇。这些文章涉及生理学、心理学、植物学、人类学、通灵术等等，也包括现今意义上的“科普”和科学社会学性质的文章。

第二类是《自然》杂志上对威尔斯40部著作的36篇评论（有时数部作品合评），这些威尔斯著作包括科幻作品11部、政治作品14部、历史及传记作品5部、经济作品2部和一般的小说及文集4部。

第三类是涉及威尔斯的文章，共17篇，包括社会活动、“科普”、社会观点、文学等等，以及一篇讣告。

上述三类文本时间跨越半个多世纪，从1893年至1946年威尔斯去世。威尔斯去世后《自然》杂志对他的关注也没有终结，后来至少还发表过两部他个人传记的评论。威尔斯与《自然》杂志渊源之深，由此可见一斑——作品在《自然》杂志上发表如此之多，《自然》杂志对他作品又关注评论如此之勤，这样的关系，现今任何人都难以企及。

威尔斯其人和他的晚年心病

威尔斯1884年入英国南肯辛顿科学师范学院（今伦敦帝国理工学院分部），正逢赫胥黎（T. Huxley，1825～1895）在该校教授生物学，他的生物学观点对威尔斯产生了很深的影响。作为伦敦著名的“X俱乐部”（X Club）核心成员，赫胥黎还是《自然》杂志的主要创刊人——杂志创刊语正是出自他的笔下。X俱乐部是19世纪英国著名科学团体，由赫胥黎等九人组成。除哲学家斯宾塞（H. Spencer，1820～1903）外，其余八人皆为英国皇家学会成员，他们在1869年共同创办了《自然》杂志。

但威尔斯早期生涯并不顺遂。由于地理科目考试失败，威尔斯毕业时未能获得学位，他只能辗转执教于一些私立学校。直至1890年他才获得理学学士学位——这次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地理考试。1893年威尔斯结束教书生涯，开始专职写作。他除了定期在一些刊物上发表文章之外，还尝试创作科幻小说，他这方面的天份很快颖脱而出，1895年的小说《时间机器》（Time Machine）为他带来了举世瞩目的声誉。

成名后威尔斯一面继续科幻小说创作，一面开始承担起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对各领域中的问题发表看法，他涉及的各类话题中，甚至有对通灵术的讨论。而《自然》杂志就成为他发表看法的主要刊物。

虽然威尔斯多年来持续向世人展示他在各个领域的丰富知识，但他得到公认的成就还是科幻小说创作。1999年11月4日，《自然》杂志新辟“未来”专栏，专门刊登短篇科幻小说，社论把这一新举措的历史渊源追溯至威尔斯1902年发表的文章《发现未来》（The Discovery of the Future），尽管《自然》杂志的科幻历史渊源事实上另有源头。

1966年，伦敦帝国理工学院举办威尔斯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因提出“两种文化”观点而知名的斯诺（C. P. Snow，1905～1985）撰写了纪念文章。斯诺披露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尽管威尔斯在文学领域已有无可争议的声望，但他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渴望成为英国皇家学会成员，斯诺说：“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随着威尔斯逐渐年老而消退，而是变得愈发强烈。尽管越来越失望，但他坚持认为，只有进入皇家学会才能证明自己的成就。”

“他们都行，为什么威尔斯不行”？

《自然》如今被看作“顶级科学杂志”，在中国更有着神话般的声誉和地位，但这种“高贵”形象背后的真实情形究竟如何呢？威尔斯的遭遇或许有助于我们获得正确认识。

年过七十之后，威尔斯向伦敦大学提交了博士论文并获得了博士学位——《自然》杂志居然刊登了这篇论文的节选。斯诺认为这是威尔斯“为了证明自己也能从事令人尊敬的科学工作”。

一些和威尔斯交好的科学人士，如著名生物学家、皇家学会成员赫胥黎（Sir J. Huxley，1887～1975），曾努力斡旋推举他进入皇家学会，但结果未能如愿。这件事成了晚年困扰威尔斯的心病。1936年，他被推举为英国科学促进会教育科学分会主席，但这也“治愈”不了他，他认为自己从未被科学团体真正接纳。

斯诺曾提到的皇家学会拒绝威尔斯的理由：“皇家学会当前只接受从事科学研究或对知识做出原创性贡献的人士为会员。威尔斯是取得了很多成就，但并不符合可以为他破例的条件。”前面已经提到，仅威尔斯本人就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26篇文章，但这些文章显然并没有被英国皇家学会承认为“科学研究或对知识做出原创性贡献”的成果。换言之，威尔斯并没有因为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这么多文章而获得“科学人士”的资格（建议读者对照前些年中国国内“在《自然》上发一篇文章当院士就是时间问题”的传言）。

从实际情形来看，皇家学会对威尔斯个人似乎并无偏见，因为即便是为威尔斯抱不平的斯诺，也持同样观点。斯诺为威尔斯辩护说：皇家学会一直实行推选制，被推选的人中不乏内阁大臣和高官——甚至就在威尔斯落选前两三年，还有多名政客高官入选。斯诺因此替威尔斯叫屈：“这些非科学人士为国家作出过杰出贡献，当然没错；他们当选是荣誉的象征，实至名归；但问题是，他们都行，为什么威尔斯不行？”斯诺明确指出非科学人士也可入选英国皇家学会，他想要争取的只是让威尔斯享有和其他杰出非科学人士的同等待遇。

按照学界规则，寻求被同行接纳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在正规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表达自己的成果和观点。但是，被《自然》杂志“宠爱”了半个多世纪的威尔斯，却始终未能获得英国主流科学共同体的接纳。这只能证明，至少到20世纪40年代，《自然》杂志在英国学界眼中还只是一份普通的大众科学读物——即我们今天所说的“科普读物”。而在科普读物上发表文章，无论数量、质量和社会影响达到怎样的程度，对于提升作者在科学界的学术声誉看来都毫无作用。

 载《新发现》2014年第6期 科学外史（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