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剑华:奠基物理主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41 次 更新时间:2017-05-25 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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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剑华 (进入专栏)  

导言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这是对皇朝政治的一种简单而不失要旨的概括。天下都是王的土地,管理土地的都是王的臣子。不妨套用这句诗来描述物理主义:普天之下,莫非物理;约束物理,莫非定律。当然这个说法不够严谨,物理主义所主张的不仅仅是普天之下,应该还包括天外之物,较好的说法是:寰宇之内,莫非物理。束物之理,莫非定律。人类掌握了约束之理,在最基本的意义上,天地万物运行因此成为可理解的。有哲学家称物理主义是我们的基本世界观。不过这个颇受当代英美分析哲学青睐的立场,似乎颇难与日常直觉吻合。物理主义也许能说明生老病死,但它能解释爱恨情仇吗?物理主义也许能说明眼耳鼻舌的生理机制,但它能说明悲欣交集的细微感受吗?物理主义也许能说明人类社会的演化,但它能解释宗教、道德、艺术吗?本文不是要为之提供一个答案,也不是要为理解这种困惑提供一个视角,而是要从一个新的角度(grounding)去理解物理主义论题中的一个基本结构:心物关系。

在心灵哲学中,对心物关系的理解,不脱还原论/非还原论的框架。简单来说,还原论主张所有的心理性质/状态/过程/事件/实体都可以还原为物理性质/状态/过程/事件/实体。非还原论主张虽然世界归根到底是物理的,但总有一些心理的东西不能彻底还原为物理的东西,而是依附/伴随于物理的东西。心物伴随,如影随形,须臾不可离也。还原论的典型形态是同一论(心理状态就是大脑的特定物理状态),非还原论的典型形态是随附论。从20世纪50年代计算机的黄金时代到脑科学如日中天的今日,还原论和非还原论的内战一直未能平息。伴随物理主义内耗的战火,20世纪70年代以来二元论外敌强势入侵,以塞尔、查尔莫斯、杰克逊等为代表的二元论者,几十余年来不停提出各种论证(中文之屋、僵尸论证、知识论证)来反驳物理主义。这些争论构成了近几十年来心灵哲学研究领域的基本版图。

在还原论、非还原论、二元论“三国演义”尚未停息之时,又一支大军突起,入侵心灵哲学。这波大军乃是从形而上学争得一席之地的Grounding 。自20世纪初,以范恩为代表的形而上学家们从奠基入手研究实在的结构,开启了元形而上学(Metametaphysics)研究,并辐射到其他哲学领域(心灵哲学、元伦理学、美学)。如今奠基研究在形而上学领域中地位显赫,大有与传统本体论研究平分天下之势。范恩有句著名的话:奠基之于哲学,好比因果之于科学。

本文首先介绍分析奠基的基本概念,其次将讨论如何用奠基理解物理主义。我将分析两种可能的进路:第一,利用奠基来阐释心物关系,使得这种处理优于还原论/非还原论的处理。第二,利用奠基回应物理主义所面临的传统批评(如解释鸿沟、僵尸论证、知识论证)。最后我将简要说明,是不是我们有了奠基这个概念,就意味着物理主义一马平川、平定天下指日可待?我在文章开头引用的诗句,有着重要的隐喻。


一、奠基的基本结构


最近一些形而上学家提出一种和因果解释不同的形而上学解释:解释项和被解释项之间的关系不再通过因果机制说明,而是通过一种决定/被决定的关系来说明。范恩把这种关系叫做“本体论上的奠基”(ontological grounding)。例如,a和b之间的关系,a凭借/根据(in virtue of )b而获得解释;a是由b所奠基(ground)的;a的存在是因为(because)b的存在;a依赖于(depend on )b获得解释;a的存在是b的存在所决定的(determinate)的,等等,这些不同的术语说的是一件事:刻画两种事物之间的一种必然关系。我们可以用如下三个例子来说明:

(1)球是红色的并且是圆形的这个事实根据球是红色的这个事实和球是圆形的这个事实而获得。

(2)粒子正在加速这个事实根据粒子受到一些正作用力的推动这个事实而获得。

(3)他的行为是错误的这个事实根据他在完成行为时完全具有伤害他人的意向这个事实而获得。

这三种关系分属三个不同的领域,第一个属于形而上学领域,第二个属于自然科学领域,第三个属于规范伦理学领域。每一个关系都被看作奠基/根据关系,但按照范恩的理解,这三种关系各不相同,不存在一个统一的结构来说这些不同领域的奠基关系,他的立场被称作多元论。威尔逊的主张极端一些:她不仅认为这三个奠基概念之间的结构不同,而且认为奠基没有重要的哲学意义。范恩的立场被称作温和的多元论,威尔逊的立场被称作极端多元论。与多元论立场相反的是贝克的一元论立场,他认为三者之间具有共同的奠基概念。由于本文的主旨是探讨心灵哲学中的奠基概念,因此我们的论证对于这个争论保持中立,温和多元论和一元论的任何结论都与本文的论证是不冲突的。但本文拒斥威尔逊的极端多元论,按照她的理解,奠基这个概念对于心灵哲学是没有用处的。本文恰恰是要表明,奠基这个形而上学概念对于心灵哲学具有重要的意义。

根据对奠基的读解,产生了对形而上学研究的一个区分:本体论和形而上学的区分。本体论这个术语取自奎因,奎因在《论何物存在》一文中认为,形而上学的主要任务是研究性质、数字、意义等是否存在。奠基论者认为,形而上学的主要任务是研究世界的结构、关系,尤其是世界根本存在物的性质:它和非根本存在物之间的关系。而这正是传统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研究领域 。当代形而上学的一个趋势是要从奎因回到亚里士多德。从本文的角度来看,形而上学并不关注事物在根本上是由什么构成的,而是在接受心物二元的概念框架下,去重新理解心物之间的关系。注意一点,接受心物的二元框架,并不意味着必须接受心物二元论,本文的主要目的恰恰是为物理主义一元论辩护。

奠基本身可以分为部分奠基和全面奠基:球是红色的并且是圆形的,部分奠基于球是红色的;球是红色的并且是圆形的,全部奠基于球是红色的和球是圆形的。把部分/全面的二元区分融入到形而上学/规范性/自然性的三重区分中,我们就得到了六种不同的奠基类型。除了这些区分之外,奠基自身尚具有一些基本特征。

第一,传递与非传递。大部分奠基实例遵循传递原则:如果[p]是部分形而上学奠基于[q],[q]是部分形而上学奠基于[r],那么[p]是部分形而上学奠基于[r]。如果[p]是部分规范地奠基于[q],[q]是部分规范地奠基于[r],那么[p]是部分规范地奠基于[r]。我们也可以把两种不同的奠基混合起来:如果[p]是部分形而上学奠基于[q],[q]是部分规范地奠基于[r],那么[p]是部分奠基于[r]。如果[p]是部分形而上学奠基于[q],[q]是部分规范地奠基于[r],那么[p]是部分规范地奠基于[r]。但是否所有的奠基都是传递关系,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第二,对称与非对称。如果[p]是形而上学奠基于[q],那么[q]就不是形而上学奠基于[p]。如果[p]是规范地奠基于[q],那么[q]就不是规范地奠基于[p]。这比较容易理解,奠基、凭借、因为这些词语都已经昭示了二者之间的非对称关系。

第三,事实与非事实。按照范恩的理解,事实之间的奠基关系可以通过非事实的奠基关系来定义。事实的读解:A∩B奠基于A和B,如果A和B实际为真。非事实的读解:A∩B奠基于A和B,即使A或者B并不实际为真。我们可以用非事实概念(<’)来定义事实概念(<):△< A当且仅当△<’ A并且△(例如,每一个D的陈述都是真的)。反之亦然。这种定义有着重要的意涵,如果事实的奠基关系可以通过非事实的奠基关系来定义的话,也就间接说明,奠基概念关心的是实在的结构关系(形而上学),而不是实在的构成(本体论)。

奠基刻画了两个不同层次事物之间的一种关系,从类别来说,这些事物可以是形而上学的概念,也可以是自然的概念、规范的概念。从形式来说,奠基可以是全面的也可以是局部的。不管是何种类别何种形式的奠基概念,都具有传递、非对称等基本特征。


二、堪培拉计划与奠基解释


布洛克认为,不管是物理主义者还是反物理主义者都分享了对物理主义的一个基本的理解框架,就是他称为的堪培拉计划,其中物理主义者大卫·  阿姆斯特朗、 金在权、乔·列文、大卫·路易斯和反物理主义者大卫·查尔莫斯、弗兰克·杰克逊同属于堪培拉计划这一阵营。布洛克将奠基引入对物理主义的解释,试图说明,堪培拉计划对物理主义和反物理主义都是不可取的。堪培拉计划的基本主张有两点:第一,在功能上定义被还原的物理性质;第二,寻找一个满足此功能作用的物理性质。我们挑选几个具体案例来说明堪培拉计划的要点。

首先来看物理主义者的理解,金在权提出的基于功能还原的还原物理主义模型:第一步是在功能上定义被还原的性质,例如,通过基因在解码和传递基因信息方面的作用来定义基因。第二步是找到功能作用的实现者或方式。比如:DNA分子结构解码并传递了基因信息。第三步是解释实现者完成这个功能的相应机制。路易斯认为,心理词项的意义可以用如下方式分析:如果心理状态M可以被分析为一种与因果作用R相关联的状态,并且,如果大脑状态B通过经验发现具有因果作用R,那也就表明M=B。路易斯认为,疼痛=c神经激活是一个偶然的经验命题。“疼痛”是一个非严格指示词挑出在不同环境下具有相同因果作用的性质。同一种物理性质,在一种环境下挑选出人类的疼痛,在另一种环境下挑选出蜥蜴的疼痛。路易斯接受了一种对心理词项的先验因果作用分析,他的观点也被看成是功能主义和物理主义的糅合。但是,路易斯的功能主义和通常的功能主义不同,后者通常把心理状态等同于因果作用,但是,路易斯把心理状态等同于作用的实现者,而不是这些作用。

再看反物理主义者的理解,如杰克逊持有类似还原观点:第一步,气体中的温度就是在气体中具有某种作用的温度,这是概念判断。第二步,在气体中承担温度作用就是分子的平均动能,这是经验发现。第三步,气体的温度就是分子平均动能。如查尔莫斯对物理主义的理解,对于像繁殖和学习这样的概念,都可以通过其功能来分析。这些概念的核心可以通过一些功能来刻画。一旦我们解释了相关功能的运行,就解释了问题中的现象。

如何理解功能性质M(二阶)和物理性质P(一阶)之间的关系呢?金在权给出了一个关于功能性质和物理性质等同的论证,提出了一个基于内格尔还原的功能模型:为了把一个性质M还原到一个基本性质域,我们必须首先把M这个性质当作关系性质或者外在性质。对于功能还原而言,我们首先把性质M视作一个通过其因果作用而得到定义的二阶性质,也即通过一个因果详述H来描述其因果效应。M就是一个具有如此这般因果作用性质的性质,性质P就是满足其因果详述的性质。M就是一个拥有满足说明性质P的性质。通常说来,拥有性质Q的性质=性质Q。这就保障了心理性质和物理性质之间的等同。金在权的最后的一个论断似乎是违反直觉的。二阶性质如何能够等同于一阶性质呢?

与金在权不同,布洛克实际上认为,物理性质奠基了功能性质。心理事项包含多种:状态,事件,过程,实体和性质。布洛克格外强调性质,因为在他看来,物理的相似性奠基了心理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是源自性质之间的共享。不同的性质共享了某些东西,因此相似。性质和因果也相关。既然功能主义主要从因果角度定义,那么性质也就变得重要。我们也可以把类型当作性质,把事件当做在某一确定时刻具有一个性质的东西。以疼痛为例,假设你不小心坐到了钉子上,感到了疼痛,疼痛令你紧张,情不自禁叫出一声“哎呀”。我们可以这样定义疼痛:处在疼痛之中=处于某种状态,这个状态是因为你坐在钉子上而引发的,并进而导致了其他状态,这些状态复合在一起,导致了你的一声叫喊:“哎呀!”用量化形式来表示这个功能定义:处于疼痛之中=x处于疼痛之中=成为x使得存在两个性质p和q,如果坐到了钉子上导致了其中一个性质,那也会同时导致另外一个性质。并且,这两个性质会联合导致你的叫声“哎呀”且x处于p状态之中。

前已述及,布洛克追随范恩,认同形而上学和本体论之间的区别,形而上学就是对世界基本结构的研究,本体论是世上存在何物的研究。本体论的物理主义者否认世界上有非物质的东西。形而上学的物理主义者认为疼痛经验奠基于物理性质,相关物理机制揭示了疼痛经验。这两种物理主义立场是互相独立的:一方面,如果本体论物理主义为真,形而上学物理主义可能为假。如果取消论是成立的,那么就不存在心物的奠基关系了。另一方面,本体论物理主义可以为假,形而上学物理主义却可能为真。例如,世界上可能存在非物质的东西,但这个非物质的东西却有一个物理基础。这个区分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形而上学物理主义可以相容于某种形态的二元论、副现象论。

遵循这种区分,功能主义可以成为一个形而上学论题,而不用承诺本体论论题,换言之,功能主义可以为二元论和物理主义所共享。当我们说疼痛是物理的时候,其实是说疼痛有一个对应的物理性质,拥有疼痛是被这个物理性质所奠基的功能性质。 按照路易斯的理解,疼痛是一个非严格指示词,既可以指称我们身上的物理状态,也可以指火星人身上的物理状态。但拥有疼痛是一个严格指示词,它挑出二阶性质:满足具有疼痛因果作用的性质。

从布洛克这种新功能主义立场来看,当金在权认为某些心智状态可以被功能定义的时候是一个功能主义者,当他认为感受质不能被功能定义的时候是一个二元论者。路易斯其实主张火星人的疼和疯子的疼都从不同角度抓住了疼的本质。

一个人可以针对某类心理状态是一个形而上学物理主义者,针对另外一类心理状态是形而上学功能主义者,那意味着他可以是一个二元论者。例如,“爱听摇滚”可以是一个功能甚至行为状态,即便具有某种现象性质是一个神经状态。布洛克认为,还原的物理主义必须满足两项条件:形而上学的物理主义条件和本体论的物理主义条件。如果还原的物理主义不能满足形而上学的物理主义条件,那仍然是失败的。实际上,他认为,还原的物理主义忽视了形而上学条件(奠基),这是他批评所在:还原的物理主义必须严肃对待心理现象,而不是简单将其还原。

金在权拒斥了形而上学物理主义,他认为心理性质仅仅是名义上的性质,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具有因果效力的性质,而仅仅是例示了功能甚至行为的概念。金在权的还原的物理主义更接近于消除主义,与疼痛的形而上学基础无关。布洛克用奠基计划取代了堪培拉计划,同时用奠基修正了功能主义。奠基计划为物理主义和二元论者所共享,功能主义也可以为这两个对立立场所共享。实际上,布洛克用奠基发展了功能主义学说,为理解心身关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三、反物理主义论证与奠基解释


心灵哲学中的一个主战场是物理主义者和反物理主义者之间的争论(现象意识、心理因果、意向性等领域)。物理主义者主张心物关系是必然不可分割的(先天同一、后天同一、伴随、实现等),因此反物理主义者构想了不同的思想实验试图说明心理事项和物理事项之间存在一条鸿沟:从本体论上讲,意识和物理过程可以独立存在;从认识论上讲,对物理事项的解释并不能解释与之相联的心理事项。

谢弗提出了一个不太常见的观点:物理层面和化学层面的关系与物理层面和现象层面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一般认为心物关系是晦暗不明的,而物理化学层面之间的关系是明晰的。但谢弗力图让我们相信,其实物理化学层面的关系也是晦暗不明的,心物关系、物化关系一明俱明,一暗俱暗,解释鸿沟并非仅仅存在于心物之间,而是普遍存在。论证大致分为三步:(1)说明为什么物化方面的关系和心物方面的关系是同样的。(2)这个相同的关系是奠基。(3)奠基可以通过结构方程模型(Structure Equation Model)来刻画。

以水的分子结构为例,一方面,在H、H、O和H2O之间存在一个标准的联系,可以通过清楚明确的物理和化学理论来说明;另一方面,对于物理层面和现象层面之间的联系,缺乏清楚明确的基础理论来说明。谢弗认为并不存在这一对比,解释鸿沟普遍存在。H、H、O原子和H2O分子之间也有一条鸿沟。通常解释鸿沟产生的原因是,物理和化学之间的关联方式与物理和心理的关联方式不同。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对物化机制解释中所需要的整分原则(mereological principle)太熟悉了,以至于忘记其存在;另一方面是我们对解释心物关联的神经科学太陌生了,以至于忽视其存在。

读者一般会疑惑,通常的类比不是在水=H2O和疼痛是C神经元激活之间展开吗?谢弗并不关注水=H2O这种概念联系,他更关注的是H、H、O和H2O之间的整分联系,他认为这里存在一条整分的鸿沟(mereological gap)。

既然鸿沟是解释引起的,不妨对解释做一点界说。解释是一个三元结构:包括基础/原因、联系和结果。以因果解释为例,起因是石头砸了玻璃,联系是自然律,结果是玻璃碎了。形而上学解释中具有相同的结构:基础(更基础的条件),原则(奠基的形而上学原则),被奠基的(更少基础的条件)。逻辑解释中也有相似的结构:前提、推理规则和结论。这三个领域中的结构绝非偶然巧合,结构的相同可以说反映了解释的本质。

解释鸿沟与晦暗相关,或者说晦暗是造成鸿沟的原因,这个晦暗性需要在三个层面上来说明:可设想性、逻辑可能性和认识的先天性。谢弗这样定义晦暗:基础状态和被奠基的状态之间的联系是晦暗的当且仅当“基础状态出现了而被奠基的状态没有出现”这一命题是可设想的/逻辑上可能的/不是被先天排除的。物理-化学关系和物理-意识关系都在上述三种意义上是晦暗的。谢弗认同二元论者对心物关系的基本看法:心物之间的关系是晦暗/神秘的,进一步提出来在H、H、O和H2O之间的关联也是晦暗的。

首先,他试图说明H、H、O三个原子有可能构成或不构成任何东西。如果我们把H、H、O和H2O的关系看成是部分之和构成整体的关系,那么普遍主义者会认为每一个不同的元素都存在一个融合,虚无主义者会认为没有一个元素构成一个融合。如果你认为H、H、O三个原子组成了H2O,那么你持有普遍主义观点;如果你认为H、H、O三个原子不能组合成任何物质,那么你持有虚无主义观点。目前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支持一个理论而反对另外一个理论,普遍主义和虚无主义两种观点在形而上学上都是自洽的。用上述三种概念来说,虚无主义是可以设想的,是逻辑可能的,也不是可以先天被排除的。虚无主义观点在心物问题上和物化问题上是一样的,我们都可以质疑二者关联的明晰性,实际上它们都是晦暗不清的。如果虚无主义不能被证明为假,那么从H、H、O三个原子到H2O之间的关联就是晦暗的,二者之间存在解释鸿沟。

其次,即便H、H、O三个原子并不如虚无主义立场认为的那样什么都不构成,而是构成了某物,那也不能表明它们所构成的物质就一定是H2O。这里要引入一个形而上学概念:性质遗传(property inheritance)。比如,质量这个性质在原子层面和分子层面都有,但有的性质在原子层面具有,到了分子层面就消失了。谢弗论证,至少有一些性质遗传的形而上学原则是晦暗的。以质量为例,我们引入一个竞争的假设——空无主义(zeroism):所有的融合或构成的物都是零质量的,没有加速度,甚至不占有空间位置。不难看出空无主义也是可设想、逻辑上可能的、不能被先天排除的一种立场。空无主义和牛顿力学定律也是一致的,如果聚合物没有空间位置,也就没有距离,没有分力作用于该聚合物,因此F=0。另一方面,既然聚合物没有质量,就没有加速度,ma=0。在基础层面的原子也同样遵循牛顿定律,因为聚合物不影响其组分的质量、位置和加速度。

至此,谢弗论证了物化关系和心物关系一样是晦暗的,由此可以推知,我们不能因为心物关系的晦暗来质疑物理主义。这只是对奠基做了一些基本的解释。谢弗的新意是利用最近贝叶斯因果理论的结构方程模型来刻画这种奠基关系。

结构方程模型本来是用来说明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谢弗将这个模型应用到心物关系上。其要害是看到了两个不同层面之间关系具有和因果模型中相同的结构。贝叶斯因果模型的一个基本预设就是:原因和结果之间的关系是非对称的,原因决定了结果。因果模型可以由一个有向无环图(directed acyclic graph,简称DAG)来表示。每一个节点表示变元,连接节点之间的线段表示变元之间的联系,线段的箭头表示方向。不同节点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家族中的先祖和后代的关系做比较,先祖决定了后代。相邻节点之间的关系就是父母和儿女的关系,父母决定了儿女。因此,形而上学的基本层面和非基本层面之间的关系(比如物理层面与化学层面、物理层面和意识层面等)可以通过这种结构方程模型来刻画。在这个模型中,外生变元表示独立条件,内生变元表示依赖条件。结构模型是一个三元结构S=<U,V,R>。U是外生变元的集合,V是内生变元的集合,R是一个从每个属于U和V的变元映射到与该变元进行对比分配的、至少含有两个元素集合的函数。最后一句话稍显拗口,表示某一个后代和他/她的先祖之间的关系(也很可能是每一个子女和她/他父母之间的关系)。一个因果图模型的最基本单元是至少包括三个变元,才有从一个变元到另外两个变元之间的映射。这实际上是因果马尔可夫链条的扩展。以语音识别为例,我们可以假设说话者说出的任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马尔科夫链条,即句子中的每一个字符都只能由它的前一个字符所决定。结构模型把字符/节点之间的链条关系拓展成网络关系。不难理解,马尔科夫链条,只存在一个变元映射到另外一个变元的函数。一旦拓展成网络,就至少要有三个变元。马尔可夫链条是因果模型的一个特例。

需要注意几点:1.奠基物理主义并不考虑抽象对象数学、虚构等。2.奠基物理主义不考虑如何定义物理概念。 3.假设自然的底层是物理事物。基础物理学对世界基础构造的解释以及神经科学对大脑的解释并没有一锤定音,所以是一种假设,尽管很有可能是真的。4.奠基物理主义并不是要提供关于物理主义的一般刻画,实际上,它是针对鸿沟论证提出的一种物理主义。5.奠基的含义是形而上学,而非自然的。它提供了理解心物必然关系的一种框架。

现在可以看看可设想论证:

(1a)心物分离是可以设想的。

(2a)如果心物分离是可以设想的,那么心物分离就是可能的。

(3a)心物分离是可能的。

(4a)如果物理主义为真,那么心物分离就是不可能的。

(5a)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相应地,我们可以考虑物质的物理层面和化学层面之间的关系,我们也可以构造一个类似的反物理主义论证:

(1b)物化分离是可以设想的。

(2b)如果物化分离是可以设想的,那么物化分离就是可能的。

(3b)物化分离是可能的。

(4b)如果物理主义为真,那么物化分离就是不可能的。

(5b)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不难看出,a论证和b论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直觉上觉得物化分离是不可能的,心物分离是可能的。实际上,二者都是逻辑上可能的,并非形而上学可能的,因此不能用这类论证反驳物理主义。2a/2b中“可能的”含义,是逻辑上可能的,而非形而上学可能的。因为按照我们的读解,心物关系是形而上学必然的,受到奠基关系的约束。从奠基物理主义角度出发,心物/物化的分离仅仅是逻辑上可能的,并非形而上学可能的。

最近类似的思路比较盛行。斯图加认为,我们无知于某些物理事实和意识事实之间的必然联系,因此提出了可设想论证和知识论证。反对者则构造对等的论证说明:我们也可能是无知于某些物理事实和意识事实之间的偶然联系,才会认为反物理主义论证是错误的。物理主义者可以假设存在我们不知道的物理真理,二元论者也可以假设存在我们不知道的意识真理。二者之间的争论,无法通过构造概念论证来平息。如果不改变思路,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永恒之战。

再考虑知识论证,玛丽在黑白屋子里获得了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事实,等她出来之后,按照物理主义的假设,她就不会获得关于颜色的新知识/事实。但是,我们的直觉是她也获得了关于颜色的新知识/事实。因此,物理主义就是错误的。如果从奠基物理主义来看,首先,我们承认玛丽被释放后学到了关乎颜色的新知识/事实。 心物的奠基关系,并不能保证玛丽直接从关于物理的事实推出心理的事实,它只保证如下一点:不管玛丽如何获得新的知识,这些新的知识/事实都将满足心物的奠基关系。我们也许对底层的物理事实不能完全掌握,我们也许对桥接规则不能完全掌握,按照斯图加的理解,我们人类的认知能力本来就认识不到某些物理真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做一个物理主义者。正如谢弗所言,反物理主义者的解释鸿沟无所不在。只是对于有些鸿沟我们用成见去联结了,从而感受不到其存在。牛顿认为,力其实也是晦涩的,他提供的只是一种机制说明。至于物理的事实是如何奠基其他事实的,的确需要更多的科学工作和概念分析,目前并未有最终定论。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形而上学立场出发理解心物的结构关系。


四、一个谦虚的物理主义者的思考


一个谦逊的物理主义者接受以下事实,很可能由于我们人类自身认知能力的局限,我们认识不到某些终极真理:在本体论层面上,究竟是一元的(物理主义),还是二元的(心物二元论)。但我们依然可以做一个形而上学的物理主义者。我们可以用奠基这个概念去理解心物的必然关系,结合物理学、演化生物学、认知科学、神经科学来理解心脑关系、心理现象等。

麦西瑞指出:“我认为解决许多传统的、当代的哲学问题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我们不能知道二元论是不是真的(假定实际世界中的心理事件恰恰等同于物理事件),疼痛是否等同于某些复杂的神经状态(假定实际世界中的疼痛等同于神经状态),知识究竟是什么,什么条件使得一个行为在道德上是被允许的,因果是否就仅仅是事件之间的一种反事实依赖关系,是否随着自我的持续我依然是同一个人,是否如果我能有所选择我的行为就是自由的。我认为这些哲学议题都应该消除……我们不能通过科学去获得关于可能和必然的模态事实。本书的主旨是模态怀疑论(modal skepticism):或许有这样的事实,但我将表明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事实。”

麦希瑞所反驳的是本体论上的二元论和一元论主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可以深入地理解心理现象,比如认知科学中关于读心术(mindreading)的研究,麦希瑞、洛布、尼科尔斯等实验哲学家对现象意识、意图、自我的研究,都是在搁置本体论争议的前提下进行的探索。这种研究思路和对心灵的形而上学研究是合流的。形而上学不再追求先天知识和分析真理,而是利用概念分析来厘清和评估观点。利用奠基概念重构心物关系就是一个示例。尤为有趣的是,谢弗运用了在计算机领域大行其道的因果图模型来刻画心物关系,这是科学方法和形而上学的一个结合。

目前,对奠基概念有两种不同的理解,第一种是布洛克和谢弗的理解,奠基是一个形而上学概念,刻画的是两种不同事物之间的必然性关系;第二种是范恩和达斯古普塔的理解,奠基是一个解释概念。当说一个事实奠基了另外一个事实时,无非是说前者为后者提供了解释。不难看出,奠基解释和因果解释彼此并非完全独立,却是两种方向不同的解释:想象一下对你家里有一张书桌的解释。你想要买一张书桌,然后你在网上下单,京东送货到你家里,工人将其组装放在你的窗前——这是因果的解释。奠基解释是另外一种:书桌是由一些木头和钉子以某种方式组合起来,有了书桌,你可以在上面摆放台灯、书籍和电脑,用它来工作。在这个区分中,我们似乎看到亚里士多德“四因说”的迹象。实际上,奠基论者也认为这个概念并非新潮,而是复苏了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传统。这里有两个问题,如果奠基是形而上学概念的话,那么它在什么意义上为心物关系提供一种解释?如很多人指出的,奠基概念是一个基石/基础概念,我们只能用一些凭借、根据、因此类似的语词去帮助理解,但依然难以琢磨。任何两个基本事物和非基本事物之间的关系,我们都可以用奠基概念。但似乎仅此而已了,它对于我们把握心身关系提供不了进一步的理解。所以,谢弗借用了科学中的因果结构模型来阐释奠基关系。但如果谢弗的主张是对的话,那么这就不是一种形而上学解释,而是自然解释。虽然谢弗一再强调他只是借用了结构的相似性,不是一种自然解释,但物理事件和心理事件都是自然中发生的现象,因果结构模型对这一关联的刻画当然首先应该是自然的解释。另一方面,如果奠基概念是个解释概念,奠基解释和因果解释之间的区分就不是那么清楚。在书桌这个例子中,奠基解释是由功能解释(书桌是来摆放台灯、书籍和电脑用来工作的)和整分原则(书桌是由各个部分木头、钉子等组合起来的)组合起来的。功能解释完全可以划归为一种因果解释,如阿姆斯特朗和路易斯主张的因果功能主义,而整分原则也可以用因果结构模型来解释。这样的话,奠基的形而上学概念其实只是一种特定因果解释的说法而已。

本文的主旨是为物理事物和意识之间的关系提供一个新的理解维度,但这并非单纯的概念辨析,也可能预示着神经科学的一个方向。近年来,一些交叉领域的研究者试图利用因果网络结构模型从人脑功能核磁共振成像的神经网络数据去分析神经元活动的因果关系。如果还原主义者的主张是对的话,那么我们就能够在神经元活动的因果关联中找到大脑过程和意识之间的联系。目前这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受试个体在休息或睡眠时的大脑扫描,还没有集中到特定任务上来。也许下一步会在视觉、听觉、冥想等具体任务领域做出进一步的探索。另一方面,技术的局限也是一个难题。当我们假设大脑的神经元网络活动是一个有向无环图(实际情况也许是有环图,但出于研究的便利只能做如此假设),我们需要提取两个神经元之间的活动数据,假设我们提取的频率是3毫秒,而实际上因果过程发生的频率是2毫秒,那么机器的扫描就没有捕捉到这一因果过程,可能做出错误的推理。谢弗在概念上用结构方程模型来理解物理状态和意识状态之间的关系,物理状态决定意识状态,就像因果图中,马科尔科夫父母决定其儿女一样。 验证大脑状态就是意识状态这个断定,对于神经科学家来说,就是找到在执行某个具体任务时,不同神经元活动之间的联系。所谓的物理状态决定意识状态,就是有一些物理状态决定了另外一些物理状态;或者有一些神经元活动的网络图构成了另外一些神经元网络图的马尔科夫父母集。如果神经科学家能在这方面取得突破,这将是对还原的物理主义的一大支持。

让我们回到最初,本文所刻画的主张可以称作奠基物理主义,它具有三个基本要素。其一,它是形而上学的,而非本体论上的物理主义。本体论的问题应该由物理学和神经科学来给出答案。其二,奠基的关系或可由因果图模型来刻画。其三,奠基物理主义不仅会成为一个心灵哲学的立场,也可以成为神经科学家在研究大脑神经元网络关系的一个基本纲领:运用因果图模型/结构方程模型去发现大脑状态和意识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一场意识领域的革命。但是,这需要哲学家、统计学家、神经科学家、认知科学家、计算机学家的合作。物理主义解释一切的主张离开了其他领域的合作只能成为一纸空文。这就好比宪法,没有具体的民法、刑法、商法,没有相关的法律机构,没有公民的法制理念,宪法只能变成原则上可行,而非实际上可用的“根本大法”。

一开始,我引用了《诗经》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历来读者只提到前几句,却遗忘了后一句:“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这是作者抱怨王君的话,那么多大夫,为什么只有我才这么劳累。这个抱怨也适用于物理主义(者):为什么天下学问如此之多,却非要我包揽一切?各司其职,各贤其贤,不是很好的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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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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