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晓原 ■ 刘 兵
□ 这本《线:现代世界意外起源的双重轨迹》,中译本封底上印有“上架建议:科普读物”字样,这显然是出版社对它的归类,至少出版社是指望读者将它看作一本“科普读物”的。谁知我阅读它的时候,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有点像听以前大众曲艺节目中的“快板书”——如果一定要在西方文化中找一个类似比喻的话,我想应该是“痞子阿姆”(Marshall Bruce Mathers III,艺名是Eminem)的饶舌乐。我当然不懂Rap这种玩意儿,不过影片《八英里》(8 Mile,2002)总算是看过的,那是阿姆自己出演男一号的。
此书首先在形式上玩了新花样——要求读者每一章时,都先只读每页的上半部分“第一轨迹”,再回过头来读每页的下半部分“第二轨迹”,最终再读故事的结尾。全书共25章,都是如此。其次是叙述的内容也与众不同——每章的标题都是极度“不搭”的,比如“从冒牌史诗到器官移植”、“从石器时代的男孩到静电复印机”等等,而每章的内容,则是从标题的前一项,通过一个个线索(主要是人际交往的线索),逐渐联系到标题的后一项。这种联系通常没有任何科学上的意义,纯粹是为了叙事而建构起来的,而且其节奏又非常快,所以让我有听痞子阿姆说唱的感觉。
■ 这次,我几乎完全同意你的判断和说法。这确实是一本很有些文字游戏意味的书。
在书中,每一章都是以开头结尾两个事件作为标题,先从前一个事件出发,就如中国传统说书一般,“花开两朵,各表一支”,沿着两条发展线索演进,最后,这两条叙事线索汇合在后一事件上。当然也正如你所说,在沿这两条线索展开的叙事当中,事件之间的联系“没有任何科学上的意义”,甚至于,在因果性的意义上,其联系也不是很严格的,经常是沾着边就算的弱联系。在叙事线索中的各个子事件,也不完全都是科学事件或与科学有关。
出版社会把这本书当作“科普读物”,恐怕是因为其中毕竟还有许多故事与科学有联系。也许,不同阅读者眼中的同一本读物带来的读后印象可以是如此的不同。你联想到的是“快板书”或是“Rap”,但让我有突出联想的,却是与编史学相关的历史的叙事与历史因果性问题。作者的这种表述方式在强调历史发展中事务之间的普遍联系之外,亦暗含了不同的因果联系可以带来不同的历史叙事(尽管在作者刻意只写出了两条平行的叙事线索,但这并是最键的,因为这也暗示着还有以有更多的历史发展的因果链),或者说,在历史学家写出的历史中,历史的因果性的构成可以是多样的。遗憾的只是作者太注重这种形式,而让他具体讲述中的因果性关系过于松散、过于随意、过于(在历史研究的意义上)非专业了。我以为,要是更精心一些,专业一些,以同样的形式,这一遗憾在相当的程度上本应是可以避免的。
□ 如果允许吹毛求疵一点,那么“开发科学的娱乐功能”和“科学娱乐化”之间是有一点区别的。前者并不意味着对科学本身进行改变,而后者就有可能对科学本身进行改变。考虑到几个“科学作家”事实上不可能对科学本身造成什么改变,所以还是用“开发科学的娱乐功能”这种说法更符合实际情况。
这本书当然是彻头彻尾的“开发科学的娱乐功能”之作,它却能让你联想到“编史学相关的历史的叙事与历史因果性问题”,那真是“不虞之誉”了——既然纯属娱乐之作,作者本无意在书中思考编史学之类的严肃问题,只是引起了你的联想而已。此书居然能将科学和历史上的八卦串联成一曲饶舌乐,这对于习惯上认为“科学是严肃的事情”的人们来说,很可能会引起他们的义愤,因为科学的崇高在这里被无情地消解了。
■ 其实在这里被无情消解的,首先还不是科学的崇高,而是科普的严肃。因为在传统的科普观念中,要求科普一是要通俗,二是要准确。但在这本书中,通俗确实是足够了,而作者这样饶舌地说来说去把各种与科学相关或不相关的东西联在一起,即使在说到科学的内容时,由于风格的限制,也不可能真正透彻准确地讲清楚。所以它虽被归入“科普读物”,但与传统的科普读物实在是大相径庭了。
那么,我们倒是可以想一想,这样的“科普”传达了什么,以及有什么样的好处。
至少,在我这里,我可以说,它更是让读者在轻松的心态中,以像听流行歌曲一样,获得了包括科学和非科学内容的许多信息。还是在Rap的类比中,听众在听Rap时,甚至像时下在青少年中追捧周杰伦这样的歌星的歌唱中,往往歌词的内容倒是不一定非得听清楚的。而此书起码在Rap的风格中还是传达了大量的有效(当然也要看你如何界定“有效”的含义)信息的。
□ 在我眼中,这样的书已经不再是“科普读物”了。因为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这种饶舌乐般的“连连看”,早已脱离了学理的约束,它所建构起来的“因果链”也已经完全不必认真对待。所以我觉得此书的书名实有误导读者之嫌。这个书名向读者传递了这样的信息:现代世界是“意外”地起源的,而起源的“轨迹”将由书中的内容来说明。而事实上,作者以游戏心态随意建构起来的“因果链”,实际上几乎没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因此根本不能构成通常意义上的所谓“轨迹”。
站在我一贯的立场上看,此书当然是开发科学娱乐功能的新成果。只不过我们既然在这个专栏里是做“替人读书”的工作,那就应该将这本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如实告诉读者,好让他们自己判断值不值得去读这本书。我的判断是:
这是一本好玩的书,但不要指望从书中得到什么可以当真的“科学知识”——就像听众通常不会指望从痞子阿姆的说唱中得到科学知识一样。
■ 在原则上,我同意你的看法。但在更加宽泛的意义上来定义科普书的话,也许我们仍不妨把它当作一类新奇的“科普读物”来看待。
其实,这又回到了科普为什么的老问题。如果以科学的题材,虽然只是表面涉及到了其中一些有限的内容,但同时又具有很强的娱乐性,又可以在阅读过程中获得更多科学信息(哪怕是八卦的),又没有什么不良后果,这也是一种有益的阅读吧?站在新立场上来看,既与科学有关,又能让公众娱乐,这也应该是“科普”的功能之一吧?
载2011年11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南腔北调(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