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晓原 ■ 刘 兵
□ 这是一本相当暧昧的书。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作者一直纠结于“祛魅”、“返魅”和“赋魅”这三个观念之间。简单地说似乎是这样:科学理性是“祛魅”的,因为科学对世界的解释使得世界不再具有神秘性,在传统的科学主义语境中,给世界祛魅本来是大大的好事,但在本书作者笔下,却似乎并非如此,因为“祛魅”会消解“价值”和“意义”。所以,“返魅”就是还世界以价值和意义,“赋魅”当然就是赋予世界以价值和意义。作者试图让读者相信,达尔文学说是具有“赋魅”能力的。
作者所表达的思想中,“魅”看来是一种好东西。作者在本书前的题献词中有“他们证明了,世界终究是充满魅力的”之语,可见作者几乎已将“魅”和“价值”、“意义”等同了起来。作者很强烈地试图表达这样一种意思:达尔文及其学说没有许多人所说的或所想象的那么坏。
■ 以前阅读有关达尔文的书时,我总是有种不得要领的感觉。这次感觉略为好些,也许与书中讲述具体的进化论细节不多有关吧。我觉得,被你选择为这次谈话切入点的“祛魅”、“返魅”和“赋魅”三个关键词,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你提出的问题,其实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些东西:重要的在于,这里所说的“魅”是个什么东西。这也正像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会用美、漂亮等词来形容、指称一些东西,但实际上在不同的人那里,同样的词语所指称的对像去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你已经看出了作者的某种意思。但我却觉得,实际上作者也正如你所说的,显得颇为“暧昧”。而且,我们会发现,科学主义虽然在传统的简化说法中被认为是“祛魅”的,但在稍有不同的语境和立场下,其实科学主义也可以有其“赋魅”,只不过这种所赋的“魅”,与人文主义的理解中的“魅”并不相同。甚至于,此书作者对达尔文的解说,在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这种科学主义的“返魅” 和“赋魅”而已。
□ 强调达尔文学说具有“赋魅”功能,是作者为达尔文“辩诬”的路径之一;另一条重要的路径,则比较老旧了,即试图证明,那些“不好”的学说,比如社会达尔文主义、种族主义、优生学、社会生物学等等,并非达尔文的本意,而是它们利用了达尔文的学说。换句套话来说,在这些学说面前,“达尔文也是受害者”。
然而,本书的“暧昧”在这个问题上也有明显的表现。作者在序言中说,本书“试图从这位复杂的、受维多利亚时期思想束缚的上流绅士的那种带有种族主义与性别主义色彩的看法中过滤出一个纲要”,既然达尔文的看法是“带有种族主义与性别主义色彩”的,那上面那些“不好”的学说,到底有没有达尔文的本意在其中呢(哪怕只是一部分)?
本书作者也注意到了达尔文在《回忆录》(本书译为《自传》,亦无不可)中那段著名的话:“有很多年我都无法耐心地读一行诗:最近我试着去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发现它是如此令人难耐,以至于让我觉得恶心。”这段话经常被用来表明,科学已经“祛魅”了达尔文的世界。当然我们也可以给出别的解读,比如认为达尔文至少已经不自觉地意识到科学主义对人文价值的侵害——毕竟他晚年是带着遗憾甚至忏悔的心情说这番话的,而不是以对莎士比亚“觉得恶心”为荣。
■ 当人们在争论谁的解读更接近达尔文的原意,并声称自己的解读就是“最达尔文的”时,其实已经预设了一个前提,即有那个一个达尔文理论的本真的版本(“版本”在这里也只是近似的比喻)。后来者所竞争的,只不过是谁更靠近那个版本而已。但这个预设是可疑的。甚至达尔文本人是否清楚地掌握着这个本真的版本,也是可疑的。否则,后续那么多截然不同的解说者的存在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 我一直很谨慎地不将达尔文学说称为“科学理论”,理由大体上与波普尔不认为弗洛伊德学说是“科学理论”的理由相同。对于比方说万有引力、广义相对论之类的学说,我们称之为“科学理论”那是绝无问题的;如果我们放宽“科学理论”的定义,那将达尔文学说称为“科学理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许多人就在无形中被大大误导了,他们会误以为达尔文学说就和万有引力理论一样精密,和广义相对论一样得到了实验或观察的验证,而这不是事实。套用波普尔的标准,达尔文学说是一种难以证伪的学说,就和弗洛伊德学说难以证伪一样。所以我想,如果我们直接称之为“达尔文学说”,是最为稳妥的。
援引霍金在《大设计》中提出的“依赖于图像的实在论”,我们可以说,进化论是达尔文建构起来的一种图像,目前人们暂时较多使用这种图像去把握生物世界,但使用别种图像把握生物世界的尝试也一直不绝如缕。今后人类会采纳何种图像去把握生物世界,也是无法预知的。
■ 确实也有许多“科学家”非常肯定地把达尔文的进化论视为典型的“科学理论”。当然我们可以为它辩解说,这样的理论,与万有引力或广义相对论那样的“精密科学”的理论有所不同。那种“精密的”物理学之所以精密,只是因为其描述的对象是自然中比较简单的对象,而达尔文理论因其描述对象的复杂性,不那么“精密”也就可以理解了。当然我也同意,达尔文的理论也只是可以用来“把握生物世界”的诸多理论中的一种。
也正由于对象的复杂性,会有各种因素不可避免地掺入进来,从而导致你爱或不爱达尔文,这也都有各自的道理。更何况,在讨论爱与不爱,以及爱与不爱的理由时,我们还可以进而质疑前面所说的那个“本真”的“版本”或“实在”之存在呢。
载2013年7月5日《文汇读书周报》南腔北调(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