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同目视相比,聆听与宗教信仰的联系更密切。闻见之知,分明更多的知识和闻听有关。但是若按照百闻不如一见之说,则人类会成为聋聩之人。按基督教的观点,聆听上帝之言是在孤独中单个人聆听,而不是在稠人广座中从大喇叭聆听,更不是把好事做在明处。信仰同聆听奥秘有关,而不是同"看"、"见"有关。科学发现却同"可见"联系在一起。信仰是个人独处时与上帝喝喝私语。上帝之言只能聆听,不可口见。聆听是心灵与心灵、人与上帝的沟通。聆听奥秘,聆听心声,聆听天籁,乃是一种最深沉的交往。本文论述的聆听,兼具感觉性质的聆听与神秘主义的聆听两种性质,这两种意义的聆听都同人的生存体验结合在一起,并且,宗教信仰的聆听综合了感性与神秘的聆听。
关键词:聆听、奥秘、祈祷、语言、信仰
朋霍费尔说,基督徒对他人的服侍,第一个便是聆听。对上帝的爱开始于对于圣言的聆听,其次是对他人的聆听。我们时代过多的是呱噪,是言传,而不是聆听。我们要求服从,而不去聆听他人。对于他人的爱,开始于聆听,而不是喋喋不休止的言说。上帝的爱不仅仅是赠予我们圣言,他也借着聆听,聆听我们的所需。当我们学会聆听自己的弟兄时,我们所做的也就是上帝的工作。牧师们切不可以为自己的服侍工作就是说些什么,其实聆听是比言说更重要的服侍。人们找寻聆听的耳朵,结果发现许多基督徒不注意聆听,而是滔滔不绝地言说。不聆听兄弟的人,也不会聆听上帝,这是灵性的死亡。还有的人心不在焉地聆听。聆听当然也是一种服侍。
哲学是智慧,不是知识,哲学更多地同"聆听"、"倾听"、"谛听"奥秘有关。知识则同目睹、见证、观看、实证有关。科学把聆听转化为可目视的波长。"眼见为实",足以说明科学知识关乎实事而非玄想思辨。"耳听是虚",聆听因而往往同奥秘、玄机和灵虚有关。哲学就是务虚,致虚极,守笃静-这虚不是虚假,但它不实。中国传统相信眼见,忽视耳闻,这限制了人的思维。聆听同信仰、信念有关。科学是视察,哲学和宗教是聆听。声学记录的是林涛的波长(可视),人心却听到林涛怒吼,此即意义。国人有"眼不见为净"一说,但我们却不可避免地要听。聆听、倾听,是我们人类准一不可抗拒的能力。我们可以拒绝看,但我们难以抵制听。我们可以听到宇宙中最深邃的声音。
聆听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真正关系。视,即视事、管事,是把自然界对象化、客体化。聆听,却是与对方融为一体,是进入对方。聆听表示不干扰、听便、听任、听凭。聆听,表明主客界限消失,主体自失于客体之中。看,却不见得有此种关系。看,是把对方视为客体。听,则是进入对方。科学把可以聆听的事物对象化、符号化、数量化、形体化、可视化,如说"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余音绕梁"、"高山流水"、"曲高和寡",又如说"聚精会神"地听,此皆科学带来的弊端。因为,"可视"同时包含"可操作性",带有征服性,而不是与对方融为一体。聆听却是精神与精神的交流,是欣赏而非操作,是融合而非征服。凝视、注视,使被目视者变成死寂的客体。注视、观看,也同现象有关,然而,聆听却同本质有关。人观看不到本质,却可以聆听到本质。
聆听指向理解。理解其实是聆听。聆听因而就是善解人意,聆听是存在的敞开,聆听乃开放。你如何聆听,你聆听到什么,这是由你的存在决定的,反过来也制约你的存在。"不愿意听的人比聋子还聋。"即使是沉默的人也以一定形式开放和言说,因而也善于聆听。越沉默的人越善于聆听。"聆听和沉默同样属于话语的道说。"①
聆听因而不是"包打听",不是侵犯他人隐私,不是窃听,不是听闲言碎语。沉默因而还是聆听的前提。善于理解他人的人因而更尊重他人隐私:他聆听,也不聆听。不聆听是更好的聆听。因为这不聆听中已经包含了理解,因而是最好的聆听。另外一种"拒绝聆听"当然是拒绝强迫的灌输的教理,这"拒绝聆听"乃是聆听良心。聆听也包含被聆听和被理解。话语只有被聆听,被理解,才能是话语。开放性因而也表现为被聆听。我们的会议设旁听席,群众可以旁听人大会议,这乃是希望被聆听。这是因为话语的意义是聆听者而不仅仅是被聆听者创造的。
聆听,也指聆听天命,聆听良心呼唤(此在的内心呼声),聆听内心的命令。"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能从无声处听到惊雷,这都是聆听自己的心声。
语言的本质不在于言说,而在于被聆听、被理解。语言的存在,取决于被聆听,而不是被言说。期待被聆听,就是希望,就是开放。聆听因而表明人的开放性、超越性,拒绝封闭性。聆听和被聆听,这是关系的存在。另一方面,人也可以自由地聆听而不受究话。聆听是自己去聆听,不是被迫去聆听,这是聆听的私密性、隐藏性,乃是人的利益与权利之所在。
东西方哲学和宗教都有许多关于聆听的说教。孔子云:"六十而耳顺",然后才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可见,耳顺要花毕生的精力。佛教中"音声陀罗尼"(Dhdrarli,总持,表示对所闻法能总摄忆持,不会忘失),据说听到贪慎痴,就不喜欢,听到施行慈惠,就欣赏。人间百态,都靠听。耳朵这小洞穴,竟成千佛洞。中国南北朝佛教徒萧子良(460~ 494)写了《耳铭》,实则"听铭":"惟耳是听,仁爱是闻。"只听好听的,当然不对,但若说,"好话坏话,听了之后,有所分辨",则可也。耳朵这小小的洞穴应当成为"圣贤阁",让古今贤明之士聚会,声入心通,闻言知微。佛教认为,耳证得圆通,才是成佛之道。学会聆听,竟然同得救成圣有关,这就要求人们善于聆听,"无迷邪馅"。
有两位哲学大师分别给予观看和聆听以优先地位。柏拉图重视目睹。著名的洞穴((cave)比喻和日喻即是显例。但希腊人也注意聆听与交谈(这体现在演说与雄辩上)。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 1889一1976)则注重聆听。他认为,我们若不学会聆听,便不会言说。重要的是聆听,而不是滔滔不绝地言说。海德格尔云:人都是在他聆听的范围内言说的。人要讲话,必须先聆听命令。人讲出的每一个言词,都是出于这聆听,也是作为这聆听而说出的"人是在回应语言的意义上讲话。这一回应就是聆听。人听,是因为他聆听那寂静的命令。"②海氏认为语言的本质是听、说,而不是看、读。他说,终有一死的人说话,因为他聆听。人聆听,才说话。"语言说,人说,是因为人应合于语言。"应合乃是聆听。
海德格尔认为,提问者并非首先向自然界提问,让自然界回答。相反,他首先聆听从语言中说出来的东西,聆听语言对我们的诉说。不应当说"言说同时是聆听",而应当说"言说首先是聆听"。
伽达默尔(HanseogGadamer, 1900一2002)据此认为,对话首先是一种聆听,而不是滔滔不绝地演讲和训政。洗耳恭听是让所有能听到的自行显现。只有聆听,才能开扩视界,产生新的融合。伽达默尔强调在"言说"之前,必须"聆听"。
伽达默尔因而说:"世界本身是在语言中得以表现的。语言的世界经验是绝对的。"③只有在聆听中,只有被聆听,语言才是真正的语言。只有在语言中,并通过语言,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并且,人的存在是通过语言来体现的,而语言是通过聆听来体现的,因而人的存在是通过言说与聆听来体现的。
因此,人所言说的任何语词都源于这种聆听,并作为聆听而言说。人的言说不应当是"一言堂"。人的言说本身又是聆听。人不应当不聆听而一味言说。人言说,是因为他回答语言,这回答乃是一种聆听。每一种本真的聆听都在自身中包含了言说。与语言有关的,因而就是聆听,而不是视察。
柏拉图尽管强调"目视",但他也认为,音乐的和谐和韵律可能使人倾向于正义。"音乐的调子一变,国家也跟着变。"靡靡之音乃亡国之音。激昂的旋律催人奋进。我们的耳朵原来联系着人际关系和国之安全!
《圣经》,尤其是《新约圣经》,有大量关于聆听、倾听、谛听的教导:"然而人未曾信他,怎能求他呢?未曾听见他,怎能信他呢?没有传道的,怎能听见呢!'(罗10;14)正当顺序应当是听、信、求告。可见"信道是从听道来的,听道是从基督的话来的"(罗10;17 ) o"他们的声音传遍天下,他们的言语传到地极"(罗12;17-18)0"你们受了圣灵,是因律法呢?是因听信福音呢,!'(加3; 25)显然,答案是后者(听信)!听而相信,足见听的重要地位。"这天国的福音,要传遍天下"(太24;14)0基督教传播的方式是布道与聆听:"你们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可16;15 ) 。"自从你们听见福音,真知道神恩惠的日子"(西1;6)。福音"是传与天下万民听的"(西1;23)}"叫外邦人从我口中得听福音之道,而且相信"(徒15;7)。基督教特别注重祷告,乃为上达天听,以为通过祷告,可以让上帝听到自己的内心声音。祷告就是与神交通。
《旧约。创世记》记述了人把语言物化,从"聆听"转向"目睹"的堕落,蛇说:"上帝知道你们吃(禁果)的日子眼睛就明亮",同时,人也觉得这树的果子"悦人的眼目"。可见"视看"竟然标志着人的堕落。人因为看,竟忘记了"聆听"上帝之言。
按基督教的说法,基督是成了肉身的上帝之言(道,逻各斯),因而有耳的,就应该听。"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显然是要上达"天听"。古人也云:天听自我民听。按基督教,灵性贫乏乃是听力迟钝所致。基督教的经典叫福"音",要传给万民"听"。后来,基督教也特别重视祷告、祈求、唱诗、念经(佛教也如此)与颂赞。祈祷是与上帝对话。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说:"听啊,我的主!''"让我聆听并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上帝,请告诉我!''
语言主要同"聆听"有关。聆听同奥秘有关:"聆听奥秘"。基督教的祷告是与上帝交流,让上帝聆听。而不是行好事在表面让上帝看到,受到表扬。
中世纪的托马斯认为,人能从上帝的启示中聆听到上帝的声音。然而上帝若碰不到知音,便会隐匿起来。人在面临自身和世界的奥秘时经常提问,这提问便使人与上帝成为知音。人的提问会被上帝听到。提问是人的基本本体论的规定性。提问表明人乐于聆听(答案)。奥秘不可见,但可听。
欧洲宗教改革破除偶像,人们也以"聆听"反对"目睹"。初期教会围绕"看"与"听"曾有过争论:起初"看"占上风,后来"听"越来越重要。宗教改革时期,"听"取得胜利。教堂注重"聆听"讲道。图像、雕塑、灯具消失了,代之以管风琴(与聆听有关)。耳朵代替了眼睛,布道演说占上风,听觉代替了视觉。忏悔乃表示让上帝聆听。
许多基督教思想家论述了聆听对于思想的意义。舍勒(MaxScheler, 1874一1928)认为人是祈祷的X,祈祷意味着言说、发问,也意味着聆听。X表明人的非本真性。他聆听,这会改变他的本质,这恰恰表明人的开放性-向上帝开放,向未来开放。这也是人的超越性。人是通过聆听向上帝开放的。祈祷与聆听表明人从内心"聆听"神秘的声音。未聆听福音的人谈不到拯救。③即使对那些口将言而慑懦,或口不能言的人,上帝也聆听。蒂利希(PaulTillich, 1886一1965)说,这可能是沉默的祈祷:说不出的叹息。然而上帝鉴察人的心灵,知悉和聆听人的心灵之声。⑥人们本不知怎样祷告,却用说不出的叹息代替祷告。
洞察人心的上帝会知道、会听见的。沉默有时是无言的祷告,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深深的叹息。基督的门徒屈从于"看见"的诱惑,但基督徒应当了解基督教的深层。
巴特(KarlBath, 1866一1968)认为,"这一话语(上帝的话语)是我们生时与死后都必须相信和听从的圣言……言出为声而被听知之处,便是上帝之言所在之地:上帝之言只能在此!''⑦
拉纳尔(KarlRahner, 1904一1984)讨论了"现代人关于上帝的经验"。他提出"让心灵的耳朵听见"。"如果我们在用耳朵听那从外在说给我们听的言语时没有准备好,不从自己内心去聆听、去接受我们自身存在的静默之词……那么,此一种对上帝的经验的诉求便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⑧拉纳尔认为人在对自由的爱中对启示的上帝所发出的福音以言说或沉默保持着开放。他要么聆听上帝的言说,要么保持沉默(这都是开放)。人能听到上帝的福音。
拉纳尔认为,即使上帝沉默无语,人也在聆听上帝之言,即聆听上帝的沉默。拉纳尔认为,人是上帝启示的聆听者,时时刻刻都在聆听上帝自由的、独立的言说或沉默:上帝不言说时,精神也聆听上帝的沉默。"上帝可能真正还在言说。另一方面,人也能够倾听这种闻所未闻的言说。人表明,这种言说真正地被听到了。"⑨拉纳尔相信,人是"圣言的倾听者"。因而,在我看来,"基督信徒"便来自"基督听徒"。有人认为,《圣经》中的"道"就是"言","道成肉身",就是"言成肉身"。"言"当然同"说"、"听"有关(言听计从),而不是可视的。谢扶雅说,"言"有耳提面命的意思。⑩
默茨(JohanesMetz, 1928一)说:"人被视为这样的存在者:他……必须聆听历史。"人所具有的"谛听在"的理性一直都带着问题,为这话语敞开着。神学将"人"当做能够聆听启示的"人之在"。聆听意味着询问。人对自我和神圣的奥秘不断地提问。询问表示愿意聆听。"提问也是一种虔诚的行为。"人天然地具有聆听的能力。朋霍费尔也说,"用上帝之耳去听,这样我们才能述说上帝之言。',⑩
除了人聆听上帝以外,上帝也聆听人。上帝鉴察人的心灵,并且知悉和聆听人的心灵的声音。上帝并不"看"这个世界。人也可以讲故事给上帝听。人从不暗哑。人不是闷葫芦。维特根斯坦说,对不可言说者应当保持沉默。但荒谬的是,人就是不能沉默。人向上帝的祈祷是人的独白,但同时也是对话-开放的独白。上帝在聆听。真正的辩证法不完全是孤独的思想家对他自己的独白,而是对话。对话就要聆听。
基督教要激发人作出真正的聆听、回答、发问、信赖、顺从、祈祷、赞美和感激。上帝不是孤独的,相反,他注重团契。他是有同情心的、慈悲的上帝。人并不孤独。汉斯。昆((HansKung, 1928一)认为,在人这一方面不要喋喋不体地要上帝聆听。人应当只限于赞美和称颂上帝。他认为从来没有祈祷不被聆听到。聆听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人的祈祷好像未被聆听,那也不应当沉默,而是应当重新祈祷。⑩
耶稣主张,祈祷应当独自进行,避开众人耳目。聆听因而表明宗教的私人性、隐藏性,而不是大事张扬。祷告不是当众演说。这是聆听的私密性、个人性。看、视,则不具有此种性质。
从语言本体论的观点看,基督教信仰产生于语言。信仰本质上是语言性的。信仰在语言中呈现,而不是脱离语言而存在。离开了语言,人怎么同天籁、同神秘交流呢?在语言交流中,人仿佛获得灵智。说到信仰,信徒都有无声独白、喃喃自语的经验,那是在同遥远的灵魂和冥冥中的神秘交谈。信仰因而就是从语言中产生和形成的。信仰不是离开语言从内心认信,而是要呼唤"阿爸父",要祈祷、交通。故而"惟信称义"应当改为"惟听称义"。你若"塞听",就是堵塞与神交往的可能。"相信",实质上就是"听信"。"信仰"乃是"听仰"。
信仰与聆听的关系表明宗教的私人性质。宗教信仰不应当是万头攒动的人海战术。我们时代的宗教应当保持恬静和个人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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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189页。
②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上海远东出版社199s年版。
③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台湾时报出版社1992年版第574页。
④Saint Augustine,Confessions, New York, 1987, p. 255, p.256, p. 274.
③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93页。
⑥蒂利希:《祈祷的悖论》载刘小枫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上)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597.600页。
⑦巴特:《教会教义学》(精选本),何亚将、朱雁冰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31页。
⑧拉纳尔:《现代人对上帝的认识》载刘小枫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上)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668页。
⑨拉纳尔:《圣言的倾听者》J0B0默茨修订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120页。
⑩刘小枫主编:《道与言》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411页。
参见拉纳尔《圣言的倾听者》一书中默茨为修订版所作序言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6页。朋霍费尔:《团契生活》转引自曾庆豹未刊稿《神学论述的语言转向》(1997)。汉斯.昆:《论做基督徒》,杨德友译,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4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