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晖:青少年读经亟需重新定位和规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05 次 更新时间:2016-09-07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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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朝晖 (进入专栏)  


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发展,读经运动到了该认真检讨和全面规范的时候了。多年来我们对于传统文化的定位始终在两个极端之间徘徊,要么全面否定,要么极端崇拜。必须明确,读经的目的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不是为了圣贤而读经,也不是因为经典伟大而读经。衡量读经是否有成效的最主要标准,要看是否有助于树立坚定的信仰、体悟生命的意义、升华人生的境界。应当让孩子们置身于广阔的现代知识之林中,让他们学会在自由选择中学习。要大力反对畸形的成长和天性的禁锢。唯有教经者自己有良好的操守、健全的心理,才能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才,真正实现读经的意义。


为何总是上演极端对极端的厮杀


最近,“读经少年的一封信”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热烈争论。反应之强烈,影响之广泛,出人所料。在人们所批评的读经方式中,最严重的大概是那种没有讲解、缺乏理解的、机械封闭的包本式读法,而如此读经的人数据传已达数百万甚至上千万。许许多多的少年抛弃体制内正常的学习,在一些所谓“经师”的鼓动下,将宝贵的青春和汗水奉献给了扼杀人性的读经活动。而这种读经方式之所以有影响力,据说与“经师”“大师”“名师”巧舌如簧的宣传有关。这些究竟是不是事实,严重到什么程度,也许还需要调查。


我本是个对国学有坚定信念和热情的人,对于读经也一直持肯定和支持态度的,但是这些年我对一些完全不加讲解、一味死记硬背的读经现象也曾担忧过。只是这次人们的反应完全出乎我意料。看样子读经乱象到了非正视不可的时候了。


我认为,在当下读经的乱象背后隐藏着的真正问题,是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最近一百多年来始终未走上正轨的严峻现实。所有最重要的问题,基本上都来自古今中西的夹击,其中最严重者莫过于中学与西学的关系问题。遗憾的是,对于中国古代几千年的学问该如何评价,中国人总是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要么全盘否定,要么全面肯定。然而,每一次极端行为都使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下一个极端往往是上一个极端的必然反动,于是总走不出从极端到极端的恶性循环。


比如,“五四”对传统的激烈批判,为1930年代尊孔读经之滥觞;“文革”对传统的彻底毁坏,为1990年后风行国学之伏笔。本来,国学虽然伟大,毕竟只是人类多种精神传统之一,不须无限拔高;经典虽然高明,依赖后人阐明、激活,否则即死水一潭。本来,以温情而敬畏的态度看待本国之经典,将其纳入正规教育体制之中,作为其重要组成成分并保持其独立性(这些经典所代表的学术从性质上难以完全划入以认知为根本精神的西方现代学科中去),本是国人应有的正常做法,既不能极端否定,也无须无限神化。何必盲目崇古,一味追求形式,发展成无实质内容的畸形读经方式?


从这次全民对读经的“讨伐”,你能感受到这个社会的撕裂有多严重,支持者与反对者再次陷入极端对极端的厮杀。试想,如果不是多年反传统深入了骨髓,如果不是国学教育已中断多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反感读经?即使读经,又怎么会变质变味、走向极端?许多人从小到大未受过国学熏陶,对于经典的味道和价值极其隔膜。他们对读经本来就不太理解,更何况很多读经活动本来就有名无实,甚至别有所图。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看到那些复读机式的荒唐读经,引起了强烈反弹,岂不很正常?


经典如钢琴,岂可胡乱弹


最近一次读经运动的兴起,是上世纪末在复兴传统的大背景下发生的。对西方文化的失望,对民族认同的追求,以及对体制教育的不满,都使一部分人对国学、对经典多了一份渴望,于是他们对国学的信仰也有时情绪化、绝对化。然而更惨的是,大师已经消逝,斯文久已扫地,人们已不懂何为经学,自然容易犯错;不知如何读经,所以走上弯路。结果往往是术士代替了经师、贩夫代替了大儒。


不问问自家修养有多高,理解有多深,就俨然一副国师面目去“传道”;不想想自己基础好不好,功夫到没到,就要开坛授课,能不出问题吗?根基未稳,心法未建,哪里知道如何讲经、如何育人,于是干脆发明一说:读经不需要讲解,君不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如此瞒天过海,招摇过市,却能大行其道、轰动一时。这就是这个民族的命运,也是极端反传统的代价。


经本有广狭之分。狭义的经可指各教派或学派之核心经典(如五经或十三经之于儒家,金刚经、心经之于佛家);广义的经则可指一民族文化史上所有重要典籍,不以学派或教派为区分,类似于英文中classics,如梁启超生前为清华学生所开列的主要国学经典。无论是狭义的经,还是广义的经典,都代表千百年智慧、思想之结晶。中华民族经典举世皆知,其思想之深邃、境界之高远、智慧之伟大、体系之博大,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如此博大精深的经典,岂无一套独特的修习方法?不是道术高明之人,岂能讲好?


每一部经典都如一架钢琴,理论上人人可弹,不管通还是不通。对于尚未习琴之人,允许他幼时乱弹琴,作为练习,或可激发兴趣,引其入门。然而,欲深通琴艺,终究不能靠乱弹琴,非靠技艺高超的老师、成熟专门的方法指导不可。同一部琴,造诣越深越能发挥其潜力,彰显其魅力。而造诣浅陋之人,虽可弹出音乐,毕竟不能让琴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潜能,彰显其魅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自扮人师,教人习琴,岂不误人子弟?读经也是如此,教经者自身的造诣、修养是保证效果的首要条件。像如今这般,一窝蜂全民读经,一古脑个个经师,读经也搞“大跃进”,岂能达到理想效果?


为何要读经?如何读经?


然而读经虽有种种问题,我们还是应该理性地看待:在文化毁灭、学绝道丧的年代,应该允许人们犯错误,何况前行者有筚路蓝缕之功、甚至先知先觉之明。把过去的读经一棍子打死,完全否定其意义和成就,也是一种绝对的错误。只是读经运动二十年,是到了该认真总结的时候了。检讨过去得失,确定未来方向,规范读经方式,也许是当务之急。


首先必须明确,读经的目的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不是因为经典伟大而读经,更不是为了圣贤而读经。中国历史上的经学代表一种伟大的精神传统,不同于希腊以来盛行于西方的知识传统;后者宗旨在于求知,而国学的宗旨在于“成人”。必须坚决反对一切为“使人成为人”以外的目的而读经。成圣成贤、传承文化、振兴民族等一切理想固然崇高、美好,但都只有在懂得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和价值之后才有意义。衡量读经是否有成效的最主要标准,在我看来就是,是否有助于孩子们树立坚定的信仰、体悟生命的意义、升华人生的境界。为此要通过读经让他们培养自省能力和修身功夫,懂得捍卫自身的尊严和价值。


明确了这个目标,我们不仅对经和经典有所取舍,也可对读经的方式进行改革。比如儒家的“十三经”,我认为并不是人人都要读,更不是每个阶段都可读。比如幼儿园和小学阶段,我认为应该重点读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诗经选》《朱子治家格言》以及唐诗宋词一类书,《四书五经》可以不读,即使读也只要节选极少一部分。到了初、高中,可以读《四书》《孝经》,《周易》《诗经》《礼记》《左传》《老子》《庄子》《史记》《汉书》《楚辞》《文选》节选,以及《荀子》《韩非子》《管子》《墨子》《孙子》等诸子节选。到了大学阶段,可以在上述基础有更多的拓展或更系统的钻研。要注意即使是《大学》这样的经典,也不是各章同等重要,多数人只要读其中经文部分就可以了。像《尚书》《春秋》(包括《公羊传》《谷梁传》)这样的经典,内容晦涩,思想深奥,不是人人可读。中小学生基本上可以不读,即使涉及也只要浅尝即可。总之,应该根据孩子们的实际情况分阶段、分层次、分内容来教,根本不必“包本背诵”。


就读书方法而言,虽然孩子在幼小时记忆力好,很多经典在其来不及理解之前,多记忆多背诵确有必要,但也不能绝对化。理解永远是学习最好的桥梁。一味死记硬背,是不符合人性的正常需要的,更多的人会走向逆反的道路而事倍功半。这样做也给那些又想偷懒又想为人师的人提供借口。我的女儿才三岁半,每晚睡觉前总要我播放手机中的儿童故事。我总想给她放《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可她就是不爱听,我也不能强迫。偶尔听了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想听了。我时常想,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些启蒙读物故事化,让孩子们爱听呢?强迫教育、强行灌输虽有时凑效、偶尔有用,但终究不符合教育规律,决不是根本之道。经典教育一定要生活化、人性化,诸如歌曲、戏剧、故事、卡通、动画、电影、游戏……等一切可以让经典通俗、生动起来的做法,为什么不可引入读经。谁说读经只有死背一途?为人师者一定要明白,学生们不懂、不感兴趣,永远是自己要面对的挑战,从而构成自己不断改进的动力,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完善教育方法、提升教学水平,而不是想着如何责怪学生,逼其“就范”。


日前读到一篇文章,提到历史上许多有价值的启蒙学习书籍,特别提到古人强调启蒙学习以识字为基础,注重文字、音韵及训诂方法,尤其重视汉字六书基础上所形成的语言规律,以及通过《三》《百》《千》相互配合、相辅相成的学习效果,深有同感。现代中国人盲目崇洋,机械照搬西洋拼音文字的学习规律,视文字为单纯符号,强调死记硬背。殊不知汉字的基础是象形,掌握了象形的规律和六书,汉字立即成了鲜活而易学的文字。总之,学习国学经典,古人已有十分丰富的经验积累,一定要好好吸取,千万不能妄自尊大,或盲目崇洋。


其次,在一个工业化、全球化的时代,在专业分工高度发达、信息知识急剧膨胀的今天,读经的功能在于增强我们的综合素质和能力,更好地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让我们变得封闭和无用。读经应当能让人们在遭遇命运挫折、面对社会压力等情况下更好地懂得如何选择、如何抉择,守住人生信念,确立做人原则。因此,读经必须与其他可以全面提升素质的活动同时进行,包括礼仪训练和技能训练。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便更好地参与社会;强调“知行合一”,“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通,以便全面地发展自己。谁说读经只有死背一途?


其三,学习中国经典,不等于排斥外国学术。历史上所形成的哲学、文学、历史学、地理学、心理学、人类学、文化学,以及一切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等,都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我们应当让孩子们置身于广阔的现代知识之林,让他们学会在自由选择中学习。我们一定要大力反对天性的禁锢和成长的畸形,给孩子们一个开放而不是封闭、光明而不是阴暗、自由而不是专制的世界。除了知识学习外,一切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的活动或训练,都不应当排除在读经者之外。


最后,虽然不能在任何情况下苛求所有教经者的水平,我们还是主张教经者除了扎实的经学基础外,还应有宽广的胸怀,悲悯的心态,健全的人格,脱俗的志趣。要有对其他文明同情的眼光,包容的态度,不能有狭隘民族主义心理。唯有教经者自己有良好的操守、健全的心理,才能真正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才,真正实现读经的意义。


(本文发表于《新京报》2016年9月3日,“书评周刊”B08版。发表时有删减和重编,此处为发表前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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