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如一日,英国人几乎总是比欧洲其他国家的人更不待见欧盟及其前身。这不仅是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更是因为英国人不愿意看到英国不成文宪法原则——议会主权遭到侵蚀。
每一个学过高中地理或政治的中国人,都知道英国是欧洲的一部分,也是欧盟的成员国之一,不过大部分英国人可不是这么想的。欧盟委员会民调机构欧洲晴雨表(Eurobarometer)的数据告诉我们,从1992年开始,“欧洲人”的身份就是欧盟国家里大部分人的共识(51%-63%之间徘徊),2015年却只有35%的英国人愿意承认自己或多或少算是个欧洲人。
在欧盟国家,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欧盟,但是英国人对欧盟格外地缺乏好感。欧洲晴雨表的民调做了几十年,不管是问到“欧盟成员国身份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者是“对欧盟的印象”,英国人几乎总是要比其他国家的人更不待见欧盟。当2011年最后一次被问及“作为成员国,本国是否从欧盟中获益”时,欧盟国家平均有52%的人认为有所获益,英国这一数字只有可怜的35%。
上述枯燥的民调数字,反映的是英国几十年如一日的怀疑欧盟情绪——也就是疑欧主义(Euroscepticism)。疑欧主义哪里都有,只是英国独树一帜。为什么英国要在6月23日举行退欧公投?一句“英国首相卡梅伦兑现上次竞选的承诺”,肯定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而了解英国的疑欧主义,就能理解英国退欧公投究竟是怎样由生米煮成了熟饭。
从一开始,英国对融入欧洲就没什么兴趣。
绝大多数国家,当初决定加入欧盟或者其前身,都是出于清晰而长远的理由。法国和德国等6国于1951年创建欧洲煤钢共同体,是为了消除恐惧,让欧洲大国之间再无战事;6国中弱小的比利时,则希望自己有更大的话语权;1980年代西班牙、葡萄牙还有希腊因为担心重返右翼独裁,才要加入欧洲共同体;对于新近的东欧国家,如波兰、匈牙利和爱沙尼亚,欧盟成员国身份是免遭俄罗斯欺凌的屏障,也是后共产主义时代新生活的开始。
但是从一开始,英国就对欧洲一体化作壁上观。1946年,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在瑞士苏黎世发表了战后演讲,他不仅呼吁法国和德国和解,还呼吁建立一个欧洲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Europe)。虽然这么说,丘吉尔并没有把英国考虑在内。1944年诺曼底登陆前夜,丘吉尔与法国将军戴高乐(de Gaulle)争论道,如果英国必须在欧洲和大海中做出选择,“她总是会选择大海”。
20世纪前半叶欧洲大陆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灾难,相比起来,英国从1783年就没有输过一场重大战争,从1066年就没有被征服过,二战对英国来说更多的是荣耀,而不是恐惧。1951年欧洲煤钢共同体成立、1957年欧洲经济共同体成立,英国的反应都十分冷淡,英国甚至只派出了二流的贸易官员前去观察1957年《罗马条约》的签订。
直到1961年时任英国首相、保守党人哈罗德·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被欧洲经济共同体优异的经济表现所打动,才开始寻求加入。1950-1971年,西欧12个经济体GDP年增长4.7%,即使是1970年代的石油危机,也不能阻挡日趋一体化的欧洲享受前所未有的经济繁荣。也就是说,英国最初寻求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是基于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是分析成本与收益之后得出的理性结果,而不是像别的国家那样感性地追求一个“更紧密的联盟”。
英国加入欧洲共同体后,感觉自己处处受排挤而且格格不入。
英国把自己同欧洲的关系视为一场交易,等到欧洲经济共同体合并入欧洲共同体,以及等到1973年加入欧洲共同体时,英国发现自己和欧洲之间实在是有些“同床异梦”。现在英国疑欧派的许多立场,其实就是40多年前英国人抱怨的回响。当时的欧共体盛行区域性贸易保护主义,对欧洲大陆外的世界漠不关心,这和英国的经济自由主义理念不符。欧共体采取共同农业政策、共同渔业政策以及预算摊派政策,为此英国每年都要支付一笔钱用于其他成员国的农业及渔业补贴,以至于英国年年都是欧共体的预算净贡献国,不少人直呼“上当受骗”。
付出很多,收益很少,英国自然对欧盟及其前身产生了更多的不满和敌意。1975年,英国举行退出欧共体的公投,如果不是时任英国首相、工党人哈罗德·威尔逊(Harold Wilson)与欧共体进行重新谈判,引入预算修正等机制,就不会有高达67%的英国人选择留在欧共体。至于人尽皆知的英国首相、保守党人撒切尔夫人,在整个1980年代都继续致力于削减英国天文数字般的“摊派”费,坚持“把我们的钱要回来”,英国最终得以享受欧共体预算摊派的一部分折扣与补偿。
除了经济利益上的考量,许多英国人至始至终都在怀疑,加入欧洲共同体/欧盟会使英国国家主权遭到侵蚀。英国不成文宪法的最基本原则之一就是议会主权原则,也就是议会拥有至高无上的立法权力,1972年英国为加入欧洲共同体而引入的《欧洲共同体法案》(European Communities Act)却规定,欧洲法律凌驾于各成员国国内法律之上。尽管如此,撒切尔夫人还是在1975年为公投留在欧共体摇旗呐喊,她觉得每个大国都不得不让渡一部分主权权利,以创造更有效率的政治单位。
正当撒切尔夫人领导的保守派政府为建立一个欧共体单一市场而努力时,法国、西德、意大利等国却想对欧共体进行改革。欧共体委员会主席雅克·德洛尔(Jacques Delors)也将注意力放在了欧共体机构改革上,撒切尔夫人于是怒发冲冠地在比利时布鲁日发表了1988年的著名演讲,表示英国希望看到主权国家之间自愿联合的欧洲,而不是像美国那样联邦主义的欧洲。她不愿意看到英国被一个位于布鲁塞尔的超国家组织所遥遥支配。可惜撒切尔夫人孤掌难鸣,英国注定是欧共体(以及未来的欧盟)一个尴尬的成员国。
欧盟的确需要痛改前非,但如今的退欧派大多是自相矛盾的空想家。
英国天生对欧洲政治一体化不感兴趣,根深蒂固的疑欧主义很大程度上注定了英国不会加入欧元区、申根协定。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Maastricht Treaty)促成了欧盟的成立,但由保守党人约翰·梅杰(John Major)领导的英国政府却坚持要求在加入《马约》规定的单一货币体系——欧元区问题上有选择权。1997年,工党人托尼·布莱尔就任英国首相,继续让英国待在欧元区外,而2010年上台的保守党人戴维·卡梅伦(David Cameron),干脆解散了布莱尔时期建立的加入欧元筹备小组。时至今日英国都没有加入欧元区。
事实证明,1980-1990年代英国的疑欧派们是正确的。那时候的挺欧派都是十足的空想家,他们天真地幻想一个没有边界的欧洲、有着单一货币体系的欧洲,会神奇地进化成“欧洲合众国”,就像50年前丘吉尔设想的那样。疑欧派们指出了只有货币统一,而没有财政统一的结构只能导致灾难。欧元区长期相对英国的高通货膨胀、高失业、低经济增长,以及著名的欧债危机就是对欧元说不的最有力理由。
不过欧盟不再是20年前的欧盟,欧洲更不是二战刚结束时的欧洲,独一无二英式疑欧主义,如今也延伸到了移民等议题上。遗憾的是,今天的那些退欧派,反过来却成了空想家。许多信奉自由市场的退欧派,给出了自相矛盾的退欧理由。
英国保守党成员、欧洲议会议员丹尼尔·汉纳(Daniel Hannan)炙手可热的退欧文章里认为,英国退出欧洲,可以将英国从一个由布鲁塞尔官僚运行的不民主超国家组织中解放出来,尽情享受欧洲自由贸易区的好处。但是现实情况是,一个非欧盟国家,只能有限地接入欧盟单一市场。你拒绝欧盟的规制,你就得接受英国对欧盟出口下滑的经济现实。要想保证退欧后英国经济最大程度不受损害,你就得乖乖接受欧盟的规制,那这和留欧又有什么区别?
退欧派另外一个重要论据是退出欧盟就不用再向欧盟其他国家“进贡”,根据英国查塔姆研究所(Chatham House)数据,2014/2015英国缴纳的预算摊派费仅为公共开支的1.2%。这同时让退欧派的主战场——主权让渡问题黯然失色,因为多亏了保守党和工党政府一如既往地不加入欧元区,才使得英国保留了货币政策的主权。英国尽可能保留了最大的主权,而让渡了小部分主权给了欧盟、北约、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换取更大的回报。难怪纵使欧盟有千百种不如意,许多长期坚持疑欧主义却头脑清醒的英国人,这次的表态都惊人一致:“我是一个疑欧派,但是我不支持退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