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曾用“政治脂肪”暗讽那些进入仕途,却一无用处的读书人,入木三分。读书人多抱“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情怀,拼命挤上官场的独木桥,最终变为官家沉重的肉身,古今中外,例子不胜枚举。但读书人不入仕就一定能免于“政治脂肪”的宿命么?钱先生没有回答。近有学者声称,“中国青年宪法学者越来越左”,让我联想起钱穆先生关于“政治脂肪”的隐喻,一些游离在官场之外的青年宪法学者,会变为“政治脂肪”吗?如果宪法学人不想蜕变为政治脂肪,又何去何从?
宪法学的研究不可能对政治色盲,甚至宪法学研究也可能成为政治色系的一部分,所谓“你在桥上看风景,楼上看风景的人在看你”,宪法学人无法不在场。韦伯当年就长篇论证“学术与政治”的因缘,并将学院生活描绘为“一场疯狂的赌博”,所谓“疏离效果”基本是痴人说梦。宪法学人相对于政治的角色,大抵有三种:脂肪、粉底和镜子。
宪法学人想成“政治脂肪”,易如反掌,胡吃海喝加四体不勤,就可大功告成,要诀在占位。既然没能进得庙堂,那就在庙堂外作个“群众演员”,在海天盛筵前候着,席间偶尔扔出一块骨头或者一根鱼刺,立即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再大快朵颐,吃完想想“幸福生活万万年”,梦中露出点甜美的微笑,日复一日,必成富态,“政治脂肪”成型。虽说“以肥为美”早成旧事,但凭借硕大的身躯,还可以唬不少营养不良的贱民。政治也需要些脂肪,一来可以冬天取暖,二来可标榜物阜民丰,间或也挡挡银样镴枪头。只是政治脂肪多了,庙堂也会生出不悦:骨头鱼刺本用来喂狗,却被人抢走了,还不能看家护院,喊两句“威武”都气喘吁吁,最糟糕的是生出脂肪瘤,于是周期性“抽脂”,“政治脂肪”变为松垮的老褶子,再也生不出盎然的气象。
宪法学人想成“政治粉底”,稍有难度,偷梁换柱加粉饰太平,基本成功一半,要诀在话语。想想纳粹德国时的皇冠法学家,再想想前苏联的精神病学家,政治粉底涂抹得妙笔生花。您想灭绝犹太人么?法学家可以论证:犹太人不是有理性的人,不是权利的主体,杀犹太人跟杀猪没区别呀!杀!您想拘禁政治异己么?精神病学家可以论证:制度如此美好,生活如此幸福,却生出许多抱怨,这就是偏执性精神病!关起来就是对他人权的最好保障!雷洋死了?性压抑加心脏病,他应该配合执法呀!不配合?活该!有人在下一局很大的棋!律师出法院裤子被撕掉半截?早有规定呀,就不应该录音!法治遇阻?中国国情根本不适合法治!法治是西方的阴谋!“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看不到美?因为你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政治粉底”总能在合法性断裂处查漏补缺,“英雄救丑”,顺便给自己抹上“专业”的粉底,专家遂成“砖家”,但这砖头从来都是扔向弱者。只是政治有时诉诸决断,粉底难免会被弃如敝履;而且,粉底涂多了,难免伤及皮肤,到了夜间,粉底终被洗尽,在暗夜随污水流出。
宪法学人想成“政治镜子”,如夸父追日,铁骨铮铮加皓首穷经,身后成名,要诀在耿介。宪法学人想使政治变得温情脉脉起来,不再远离人性,就要直面惨淡的人生,直视淋漓的鲜血,“政治镜子”的功能就不再是简单的“正衣冠”,而是照亮人性的阴暗,“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将政治体无完肤地映照出来,不争名于朝者,能有几人?“政治镜子”甚至放大政治的丑陋,夸张人性的不堪,闻过则喜者,寥若晨星。最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政治镜子”成为正义的祭品。
脂肪、粉底或者镜子,无法融和媾通。钱穆先生可以隐身陈迹,叙说“历史意见”,宪法学者却只能诉说“当代意见”。脂肪、粉底或者镜子,我们其实别无选择。
【注】刘连泰,厦门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