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哲学:一种非体制化的异质性经验

——解读《否定的辩证法》导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00 次 更新时间:2016-05-25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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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 (进入专栏)  

《否定的辩证法》是法兰克福学派主将阿多尔诺晚年的一部重要论著。我已经说过,这本书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逻辑终结的标志(注:参见拙文:《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思潮与晚期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0年第3期。)。尤其是该书说明阿多尔诺哲学理论前提的导言,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在该书导言的前半部分,阿多尔诺是以否定性的言谈横扫了自德国古典哲学以来的一切西方哲学,这甚至囊括了已经给20世界思想史带来颤栗的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为的是想说明,只要哲学还在同一性的总体逻辑之中,哪怕它具有再大的颠覆性,它却仍然是一种骗局。哲学的真谛是要真正逃出概念拜物教体制的罗网,真正申张一种来自人的生命深处的异质性的经验。我感到,他其实更多地钟情于对本质主义彻底造反的尼采。但是,他与同样献殷勤于尼采的海德格尔有很大的异质旨趣。

1、从概念拜物教中的觉醒

阿多尔诺对传统哲学一个重要反思是对概念拜物教的批判。这里的拜物教当然已经不是马克思经济学意义上的拜物教,即人所创造出来的社会关系颠倒地成为人的客观力量,而是转喻为一种观念强权。在此,则是特指传统形而上学的概念观用虚假的本体自给自足的物化、强制的同一性和总体性意识形态地掩盖实际上存在的非本体性、不完整性和非同一性。

阿多尔诺说过,“思维就意味着同一”,这种同一的本质是对对象的支配。这是阿多尔诺在《启蒙辩证法》具体分析工具理性霸权之后的一种更强化的形而上学升化。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工业中的工具理性,而是指一切以概念为核心的抽象思维的霸气。这下,打击面可是太大了。因为,只要有人的认知,就一定会有这种抽象的同一。阿多尔诺哪里来的这一反常识怨恨呢?他认为,思维的外表即纯形式就是同一性的总体,这种表面的总体与思维本身的真实内容常常纠缠在一起,并往往不自觉地表现为“概念秩序满足于掩盖思维试图理解的东西”。这是有道理的。当我们凝固于这种概念的外在同一性时,就必然形成遮蔽真相的意识形态,即概念拜物教。这也是后面阿多尔诺所说的,“概念是和非真理,压迫的原则融合一起的”(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第48页: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47页。)。这是由于,概念的“下定义意味着从主观上利用一固定不变的概念去捕捉某种客观的东西”(注:阿多尔诺:《主体与客体》,《法兰克福学派论文选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08-209页。)。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们不难发现,阿多尔诺这里的讨论与海德格尔是非常接近的)。当然,批判概念拜物教并不是让我们消除概念,而要“靠概念极力超越概念”(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第48页: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页。)。这就是一种新的概念辩证法。让概念不再凝固,不再自足地以为客体是“一点不拉地进入”自身,用海德格尔的话表述就是在概念上打上叉。再激进一点,写上一个概念,再将其擦去。这就到了德里达。

阿多尔诺认为,产生概念拜物教“强制性同一”的这种概念观,既是唯心主义的又是意识形态的。“因为概念本身是现实的因素,现实首先是为了支配自然而需要概念的形态”(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第48页: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页。)。这也就是说,一切概念、甚至哲学的概念都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非概念物。阿多尔诺这里的意思是说,概念首先不是在本体上自足的,它不过是现实的产物,这是理解概念本质的非概念性前提。再者,非概念性还在于概念本身需要“非概念和直证的因素”,因此它总是与“一个非概念的整体纠缠在一起的”。他认为,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二点,也就有可能“清除了概念的自给自足性,从我们的眼睛上揭下了障眼物”,这是一种从迷乱中的觉醒,它会使概念非概念化并趋于“非同一性”(nonidentity)。据说,“这是否定的辩证法的关键”(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中译者漏译自我一关键词)。)。这算是一个方法论上的要害。阿多尔诺将概念从同一性的总体拜物教中的觉醒(disenchantment),视为“哲学的解毒药”。说是觉醒,主要因之于概念拜物教总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一种强暴,即自役性。只有我们自己能拯救自己。

首先,由于同一性的概念拜物教之根本是一种由绝对本质导引出来的虚假的无限性,概念拜物教正是通过这种绝对无限性,将根本无法吞噬的客观世界还原为逻辑命题和同一的抽象本质。在阿多尔诺看来,“传统的哲学认为自己拥有一个无限的对象,靠此信念它成了一种有限的、结论性的哲学”(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中译者漏译自我一关键词)。)。这是一个反证。越呈强于无限性,就越验证自己的有限。因为实际上,“任何客体都不能完全被认识,知识不必提出一个总体的幻象”。也由于,“哲学总会出错”,出错才使得哲学能够不断前进(这是波普的试错论)。所以,阿多尔诺赞成一种“变化了的哲学”,这种哲学不再轻言无限,“蔑视把自身固定在一套可列举的定理中”,它的实质就是“存在于它的不是任何图式制造的对象的多样性之中”,“哲学将真正献身于这些对象,而不是用它们作为一面重新理解自己的镜子,把自身的形象误作为具体化”。从概念拜物教中觉醒,也就是假、大、空中回到有死者手中握有的有限真理。这是一种彻底的解放和解脱。

其次,同一性概念拜物教在幻像中通过强制性的共相归属扼杀了事物的真正个性,与此相反,阿多乐诺主张一种“使自己沉浸在和哲学相异的事物中,而又不把这些事物放置在预先构想的范畴中”新观念。他认为,否定的辩证法就是要“紧紧地坚持异质的东西”,相对于同一性的自我强制,“我们的目的是全盘自我放弃(self-relinquishment)”(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中译者漏译自我一关键词)。)。“在哲学并不去兜集自己的地方,哲学的才能被把握”。这倒真是一种辩证的思。哲学将“不过是以概念为中介的完全不可还原的经验”(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中译者漏译自我一关键词)。)。阿多尔诺认为,“对真正的哲学来说,和异质的(heterogeneous)东西联系实际上是它的主旋律”(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页(中译者漏译自我一关键词)。)。哲学不是一种同一性的理论逻辑,而是一种异质的特殊经验。这是阿多尔诺在导论中主要想说的一句画龙点睛的话。

2、哲学是一种异质经验

应该指出,这里的经验一词是一个特殊的哲学理论指认。依格伦兹的理解,这种特定的异质性哲学经验是物化的“逆概念”(注:格伦兹:《阿多尔诺的基本概念》,法兰克福,1974年,第144页。)。这里,阿多尔诺的经验概念明显受到本雅明的影响。在本雅明那里,他从哲学上界划了经验(Erfahrun)和经历(Erlebnis)。后者是一种感知和体验上的麻木状态,而前者才是属于人的异质性体察的真实经验。在本雅明看来,在晚期资本主义这个文化贫瘠的世界中,经验总是被经历的无意义和不连贯所取代。本雅明也将资本主义时代称之为“经验贫乏的时代”(注: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258页。)。阿多尔诺与本雅明一样,极力突显一种区别于经历的异质性经验。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尔诺以下的话才是可以理解的:“哲学包含着嬉戏的因素(play-fulelement)”(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页(中译者漏译自我一关键词)。)。这句话是深刻的,它不是那种实证主义死的“科学性”(等于客观真理)和麻木的常人经历。这也是一种对概念拜物教意识形态的更深消解。

阿多尔诺特别说,反对唯心主义并不是说哲学不再需要理论思辨(我们已经充分领教了阿多尔诺的思辨)。与实证主义不同,“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从客观的本质规律出发,决不是从直接材料或礼仪声明出发”。这必然导致马克思哲学的深度性。这一点无疑是正确的。阿多尔诺认为,“哲学之所以具有深度(depth)观念,原因只在于它的深思熟虑的气息”,“哲学的表达不是一种它漠不关心的外部事情,而是它的观念内在的事情”。照此说,深度性,同样也是辩证法的一种要素(这与后现代的观点显然是不同的)(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进而,由于马克思哲学所讨论的东西主要是事物背后的本质规律,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生活中颠倒地物化了的社会关系,揭露这些异化现象当然会使理论通过非直观的思辨形式表现出来,因此马克思哲学必然带有超出传统哲学的深奥性。可是,这当然不是传统形而上学的抽象思辨。

阿多尔诺对这种哲学的深奥作了进一步的说明。他说,“现状的权力建起了我们的意识要冲撞的外表。意识必须积极去冲撞这外表,只有这样才会使深层的假设从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在这种抵抗中存在着思辨的要素:那种并不具有既定事实为它的法定的东西,甚至在和对象最亲密的接触中、在否定极神圣的先验物中也要超越既定事实”(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这又是一段需要破译的话。阿多尔诺是说,往往维护现存统治的权力话语通过意识形态使人肯定性地停留在现象的外表上,哲学的批判就是要否定性地透过外表(现象),揭露出事物的本质来,这就一定会产生与直观不同的批判的思辨深奥性。这样,“一旦思想超越思想在抵抗中受到束缚的限制,思想就有了自由”。比如市场关系所造成的物化现象使人们误以为经济物相就是真实。韦伯干脆说,物相就是本体存在!在这个意义上,祛魅就是告诉我们现象就是本质。而马克思的哲学(历史现象学)就是要通过深刻的物相剥离,再使真相呈现出来(注: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九章。)。我基本赞成阿多尔诺对马克思哲学思辨性和深度性的思辨的辩护。

在这里,阿多尔诺提醒我们必须注意两种倾向:第一是将马克思哲学变成一种重新面对现象的直观实证描述,通俗化导致庸俗化,从而让马克思哲学成为一种同样无法透视现实的教条化概念体系。这是从第二国际开始的传统哲学解释框架的问题。第二,以拒绝深奥形而上学为借口拒绝马克思。阿多尔诺说,“对一个人来说,为了清洗掉意识形态的嫌疑,现在把马克思叫作形而上学比叫阶级敌人更安全”(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页。)。这是现代资产阶级实证主义常用的计谋。

阿多尔诺指出,“在一切特殊的内容面前,思想是一种否定的行动,是抵制强加于它的东西的行动。这就是思想从它的原型,即劳动与其物质的关系中继承下来的东西”(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页。)。通俗地说,劳动与其物质的关系是指进取性的改造世界的生产实践,否定的辩证法来源于革命的实践辩证法(后面我们将看到,阿多尔诺并不赞成生产主义的实践观)。阿多尔诺说,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今天理论家被鼓励走向实证主义,因为资本家聪明地注意到,“通过使思想习惯于实证性可以得到社会权威的赞许”(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这里的实质是,在市场经济中,人们被自发地培养成肯定性地描述市场中提供的现成的看得见的消费品的现存事物的拥护者。而思想正是要否定“每一种想征服它的直接物的无理要求”,对任何现成给予的东西说“不”!

3、真正的哲学是反体系的

我们已经看到,阿多尔诺明确主张真正的哲学一定是反体系的,这也是否定的辩证法的关键性规定。当然,在这里我要加一个特设说明,即阿多尔诺这里的“体系”特指那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哲学逻辑体系,而不是泛指一般的哲学表述系统。因为即使阿多尔诺有意识地在不断打碎自己,他的哲学思想还是系统地表述出来的。这是悖论。

阿多尔诺认为,从思想的本性上看,“哲学的目标、它的开放的和不加掩盖的方面像它解释现象的自由(哲学将这种自由和被解除武装的问题结合在一起)一样是反体系的”(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9页。)这算是一种一般界定。可是,现实中的哲学为什么总是表现为逻辑体系呢?历史地看,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上,是现实中的“这个被管理的世界”(资本主义法理性社会)才使哲学第一次成为将一切变成吞食对象的逻辑体系。是真正脱离了自然(土地)并造就出一个巨大人工物质系统的资本主义工业体制,才第一次造就了体系哲学的现实基础。而从理论内部说,阿多尔诺援引尼采对体系哲学的批判:“体系只能证明学者们胸襟狭窄,靠在概念上构造他们对存在物的管理权威来补偿政治上的无能”(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9页。)。

阿多尔诺认为,尼采的这一表述倒真的描述了现当代历史。这需要作一定的解释。依阿多尔诺之见,在西方社会历史进程里的哲学发展中,17世纪形成的体系哲学就专门服务于一种政治目的补偿。当“那种与资产阶级利益相符合的理性已经粉碎了封建的秩序和这种秩序的思想反映形式,即经院哲学的本体论”后,资产阶级理性日益开始成为一种“巩固现有秩序”的意识形态(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这被描述为从反专制的解放到新的工具理性之同一性之奴役的“启蒙辩证法”)。也出于“害怕被一种更先进的意识所废除”(这当然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资产阶级意识的自主性在理论上扩展为一种类似于它自身的强制机制的体系”(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这是体系哲学特定的社会政治基础。在这里,“资产阶级理性着手从自身之中产生它在自身之外曾否定的秩序”,如同原来那种封建专制的秩序。可是,“这种秩序一旦产生出来,就不再是一种秩序,而是贪得无厌的东西”(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这是它与封建秩序的异质性,自然经济之上的封建体制支配的是有限的“不动产”,而工业之上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则是无限的,这也使体系哲学成为无限制的。从而,近代的体系哲学总是包罗万物的,它将整个世界都装进它的总体之中。“总体性就意味着体系”!阿多尔诺认为,资产阶级的“这种哲学的体系概念高耸在一种纯粹科学的系统学之上,这种系统学要求有秩序地组织和表达思想,要求各专业学科有一种一致的结构”,这种“统一性的预告假定密切关联着这样一个设定,即存在的一切事物都和认识的原则相同一”(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4页。)。也由此,体系哲学的结果必然是导致抽象的逻辑概念运演,这也注定是一种肯定性的专门化技术论证,这使得哲学最终会“堕落成无概念的专家的概念手段,正如它现在在学术上扩展成连机器人都能学习和模仿的所谓的‘分析哲学’一样”(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8页。)。这是当代资产阶级体系哲学的一种很生动的写照。

在另一方面,资产阶级的理性体系与它所创造和依存的商品市场经济相对应,现实中的商品的市场交换体制吞没一切,这种理性体系也“凶残”地同一一切思想。“体系的形式对世界是合适的,世界的实质逃避人类思维的统治,统一和一致同时是一种被平息的、不再对抗状态向统治性的、压抑性的思维坐标的纯粹投射”(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这是与资本主义一体化铁牢对整个世界进行吞食完全同步的理性钳制过程。所以,阿多尔诺说,当今社会中“所谓的‘生存的’焦虑是一个体系化的社会的幽禁恐怖”。

如果更远一些看,体系中的这种贪得无厌性,与人类中心主义的对象支配观有关。这种支配和征服观来源于动物式的冲动,在这种冲动中饥饿转变成为对牺牲品的狂怒,并且,“在向人类的进步中,这种狂怒通过计划而被合理化了”,这是一种为了自己的生存残暴吞食他者的人类中心主义。显然,这是对《启蒙辩证法》中同一主题的哲学重写。阿多尔诺说,当这种狂怒的“人类学图式”进入到哲学认识论中,就典型地表现为唯心主义——“万物皆备于我”。“在唯心主义——最明显的是费希特的唯心主义——中无意识地占统治地位的是这样一种意识形态:非我以及一切最终在我看来属于自然的东西都是劣等的,所以自我保护思想的统一体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吞没它们”(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1页。)。我以为,阿多尔诺这里的分析是有重要合理性的。这可能也是第一次对人类中心主义与唯心主义哲学在认识论根源上的严肃探究。他激动地指出:“体系是搅乱心智的胃口,狂怒是每一种唯心主义的标志”(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2页。)。其实这倒不一定,在某些体系哲学中唯物主义哲学家那里,同样存在这种独断式的理论“狂怒”。

阿多尔诺指出,体系哲学从它自身的逻辑建构中也必然导向致命的悖结。首先,“哲学的体系从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的。它们的基础被它们自身的不可能性所纠缠”。这是说,凝固化的哲学体系的现实基础却是变动不居的社会历史运动,历史造成形而上学构架永存幻想的不可能性。所以,虽然每一个体系哲学家都宣称自己把捉到了终极的绝对真理,将自己的货色“装作自在存在物的被法定的东西”,但事实是,“每一种体系都注定在下一种体系手中被消灭”。因此,体系哲学总是将自己的源泉不得不迁移到脱离了客观现实内容的形式思想中。体系哲学以抽象的同一性的思维形式为目标,“理性作一个体系而盛行,最终消除它涉及到的一切质的规定”(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并且,“体系,即一个使任何东西概莫能外的总体的表现形式使思想绝对化,它反对思想的每一内容并在思想中蒸发掉这些内容”(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一旦消除了质,蒸发掉内容,体系就必然要在逻辑结构上大做文章,通常哲学的逻辑体系必定是故弄玄虚的。过去的体系如康德黑格尔,后来的如胡塞尔海德格尔。阿多尔诺引莫里哀的一句话:“故弄玄虚是资产阶级精神的本体论的一个主要标志”(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可是,故弄玄虚恰恰又是体系失败的诚实记录。

其次,体系建构也会遭遇自身的逻辑界限,阿多尔诺称其为“体系的二律背反性”(这让我们想起青年卢卡奇论说的资产阶级物化意识形态的二律背反性)。这是因为,建立体系的自我原则,一般都标举一种“先于内容的纯方法”,这是以一种离开具体内容抽象的思维形式建构成的逻辑体系。也由于它的抽象性,“它不被任何在它之外之物所限制,甚至不被所谓精神秩序所限制”。阿多尔诺深刻地指出,这实际上是“把思维的特性,即它的历史的独立性变成形而上学”(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可是,当“唯心主义排除一切异质的存在物,这便把体系规定为纯粹的生成、纯粹的过程,最终规定为绝对的发生”。这有如费希特的“自我”、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这种作为封闭体系核心的绝对本身往往又要求一种无限制的发展,于是就出现了体系哲学自身内部的“静态特征和动态特征”的相互盘绕,这就必然导致一种深刻的自我冲突。阿多尔诺指认道,“总体和无限的二律背反——因为不停息的无限炸毁了自给自足的体系,因为体系的存在归因于无限——是唯心主义的本质”(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实际上这也是总体性的体系哲学理论逻辑上的不可思议性和现实不可能。

阿多尔诺认为,这种体系的二律背反正是资产阶级现实社会二律背反的真实映照。这是对的。这也是对青年卢卡奇同一分析的理论援引。在阿多尔诺看来,资本主义“为了保存自身,为了保持同样,为了‘存在’,这个社会也得不断扩展、进步,推进它的边界,不尊重任何界限,不保持同样”。可是,“一旦它达到一个顶点,一旦在它自身之外不再有可利用的非资本主义领域,它自身的概念就会强迫它自我消灭”(注: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伦敦,1973年: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显然,这一观点是符合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批判的。当然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这种生产方式的生存特点就是“不断的革命化”,这必然导致“一切凝固化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可是这种发展也会遭遇自己的最后界限,在那时,资本主义将为自己创造出埋葬它的“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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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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