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主要分析了阿多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批判。在这里,阿多诺试图对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本体论进行一种所谓更加微观的精细的“内在的批判”。在他眼里,海德格尔的存在本体论仍然在追求一种抽象本质,他的哲学建构并没有从根本上摆脱本质主义体制的内在强制,只不过,它曲折地表现为一种隐性的本质主义罢了。
关 键 词:阿多诺 否定的辩证法 海德格尔 隐性本质主义 存在本体论 此在
批判海德格尔哲学的隐性本质主义,是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一书的重头戏。在通常的理解中,海德格尔存在哲学是真正开启反对形而上学本质主义的始祖。这被萨特后来通俗地表述为:“存在先于本质”。但在阿多诺的眼里,这又是一个精彩但却十分失败的逻辑制造。原由是,纵然海德格尔反对“石化”的观念本质,可他从来没有放弃将存在的本真性变成一种基始的东西,这仍然是传统形而上学的第一哲学。海德格尔的确在表面上反对本质主义,但却又纵容本质主义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重归故里。因此,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是一种隐性的本质主义。下面,我们来看阿多诺的具体分析。
1、水中按葫芦:遗忘了的本质主义
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建构存在本体的一个重要的基础是作为悬设本质的本真性。“与概念和存在者(Seiendem/entity)相反,存在的先验性想去赎回最迫切需要的本真性(vonSein/Existential,Eigentlichkeiyauthenticity)来作为非现象的东西”(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美茵河畔法兰克福,苏坎普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简称“德文本”),第118页:英译本,E.B.阿什顿译,纽约,康帝奴出版社1973年,第112页(以下简称“英译本”):中译本,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序,第110页(以下简称“中译本”)。由于作为本书主要文本依托的中译本在译解英译本上与笔者存在较大出入,故同时标注德文原书和英译本两个版本。有明显改译处,在注释中标明。在个别文本的重要解读中,标注英文原词;在英文转译德文中差异较大时,再同时加注德文和英文原词。此处的Entity,在中国海学中译为“存在者”,此处中译者译为“存在物”。Authenticity,被译成了可靠性。)。这里说,海德格尔反对传统哲学以抽象的硬化了的概念去强制性地同一活生生的事物,所以,他反对遮蔽性的本质主义以试图重现一种事物本真的存在。可是阿多诺指认海德格尔的存在仍然在追求一种抽象本质。
要理解这一点,还应该交待一下此处阿多诺论说的复杂语境。相对于传统形而上学,首先是资产阶级的启蒙思想否定了“那种把本质当作现象背后的真实世界的形而上学命题”,从而根本“夷平了本质与现象的区别,平息了作为好奇、作为对外表不满的哲学的内在冲动”,这导致了在思想界占统治地位、从自然科学中生长出来的实证主义“把任何不是感性材料的东西、任何隐蔽的东西当作神话和主观投射而抹去了”(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美茵河畔法兰克福,苏坎普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简称“德文本”),第118页:英译本,E.B.阿什顿译,纽约,康帝奴出版社1973年,第112页(以下简称“英译本”):中译本,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序,第110页(以下简称“中译本”)。由于作为本书主要文本依托的中译本在译解英译本上与笔者存在较大出入,故同时标注德文原书和英译本两个版本。有明显改译处,在注释中标明。在个别文本的重要解读中,标注英文原词;在英文转译德文中差异较大时,再同时加注德文和英文原词。此处的Entity,在中国海学中译为“存在者”,此处中译者译为“存在物”。Authenticity,被译成了可靠性。)。这是韦伯那种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现代化祛魅的真谛,也是资产阶级取得现实胜利的历史基础。但是,自克尔凯郭尔以来的意志哲学和新康德主义的生命哲学,特别是胡塞尔的现象学已经在同这种实证主义作战。他们重新要求被实证主义抹平的人的“生活世界”的内在独特性。海德格尔是在同一战壕中抵抗这种实证主义粗鲁的“机械论”。但是,与其他战友不同的地方,海德格尔没有重新界划内在本质(生命、精神)与外部现象的二元分立,而是在同时拒绝实证主义物相和新人本主义抽象本质之后,追问一种关系性功能性的一元存在。这个存在不同于爱利亚学派初创的第一性的存在(本质),但它却真是一切已经硬化了的存在者(非本真的对象化存在的物、观念)的本真的东西(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13页。)。他以反本质主义的方式有力地抵抗实证主义,在新人本主义阵营中鹤立鸡群。
可是,阿多诺似乎看穿了这一层。他揭露说,海德格尔对实证主义的抵抗还是采取了一种“模仿古老的本质学说的神学习惯”,他通过存在本体论的建构不是真的解构了本质主义,而是更深地重新肯定了本质主义。不过这一次突现的是一种“隐蔽的本质(das verborgeneWesen/hidden essence)”(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19页;英译本,第113页;中译本,第111页。)。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的存在之遗忘实际上是本质之遗忘。这是对的。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渴望固然不是直接招来形而上学的实体本质,但却是“寻视”一种功能性的本质。海德格尔谴责形而上学,但他在更深的逻辑层面上正保留着形而上学之根的本质主义。所以,阿多诺说,在海德格尔那里实际发生的是“残留在本真性的激情中的对物化意识的抵制已经被破坏了,剩下的批判被发动起来反对外表,即反对主体”。硬化了的抽象的观念和抽象的人之类主体成了形而上学的替罪羊。可是,真正的形而上学的“本质依然未受干扰,它自身产生的过失完全由主体的过失来表现并再生出来”(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19页;英译本,第113页;中译本,第111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揭露海德格尔的存在本体的虚伪:“这个术语是骗人的,因为它诉诸每一个人的肉体利益,诉诸哈姆雷特独白的不加掩饰的关心——在死亡时个人是绝对地湮灭还是具有基督教的不混乱的希望——但用纯粹的本质取代了哈姆雷特用存在或不存在意指的东西使实存吞没在这种本质中”(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19页;英译本,第113页;中译本,第111页。)。本质白天被钉死在形而上学的十字架上之后,悄悄地在夜色的存在里神秘地复活了。
可是,海德格尔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首先,阿多诺分析道,海德格尔用“复杂的现象学样式当作‘存在问题’而拼凑成的东西被如此过分地展开,以致人们竟不知这个词有何所云”(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0页;英译本,第113页;中译本,第111-112页。)。这可能是海德格尔的一种自觉的写作策略,让人诗意地发昏。在存在面前的理智不清,才能使所有“此在”自认浅薄并双膝下跪。其次,海德格尔必使这种“存在问题便凝结成一种无维度(zero-dimensional)的点:凝结成它认为是唯一嫡出的存在问题的意义。它成了一种禁令,禁止超越这一点,最终禁止越出这种同义反复之雷池一步。这种同义反复在海德格尔的文章中表现为:自我显示的存在反反复复地只是谈论‘存在’”(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0页;英译本,第114页;中译本,第112页。又可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91-92页。)。可笑的是,海德格尔居然将“存在的这种同义反复性质冒充为优越于逻辑规定性的东西”。当然,这一零度方案自然也与他的老师胡塞尔的现象学有关:“服从纯洁性,即摆脱经验混合物并以此追求绝对的有效性,而且服从完全既定的事物的直接性(这些事物是不可驳倒的,因为它们缺少概念的附属物)”。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你反对什么呢?
也由此,“海德格尔的存在既不会是存在者,也不会是概念,它为了成为无懈可击的,便不得不以它的虚无性为代价——它蔑视任何靠思想和靠直观形象而获得的满足,仅仅为了纯名称的自我同一而使我们一无所有”(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0-121页;英译本,第115页;中译本,第113页。)。可能,这也是我们看到的海德格尔出版物中所出现的“无休止的重复”之根本原因。因为在我们正常的理论思维中,“只有靠规定才能使一种现象超越自身,而完全不确定的东西则靠不厌其烦的重复来补充——正像一种在水中接葫芦的动作一样,作为一种荒唐的仪式,得一遍一遍地去做才行。存在哲学和它很喜欢的神话共有这种重复的仪式”(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0-121页;英译本,第115页;中译本,第113页。)。我认为,阿多诺这一分析的理论批判力度是令人震撼的。但令人遗憾的是,海德格尔文本中这种颠三倒四的重复非但未受到严肃的批评,却奇怪地被视为一种独特的语言诗性。
阿多诺进一步说,在海德格尔关于存在与存在者的辩证逻辑设定中,“没有存在者物,存在便是不可思议的:没有中介,存在也是不可思议的。但这种辩证法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压制。没有一者被另一者所中介,要素就不成其为要素。但这些要素对海德格尔来说直接就是一,而且这个一是实证的存在。然而,这种算法是除不尽的,范畴将因欠债而受到控告。存在者尽管被草叉起了出去,但又回来了:只要被清洗掉存在者的存在是一种原始现象,那么,在它排除存在物之后本身还得有存在者”(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0-121页;英译本,第115页;中译本,第113页。)。这种做法,我们已经看到多次了。阿多诺将海德格尔这种形而上学战略称之为理论逻辑上的“绕弯子”(Volte/looping the loop)。这种战术的最大好处是没有真的丢下什么。
以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说为例。阿多诺已经揭穿过,海德格尔的此在实际上是主体在新人本主义中的一个“变种”(一定时间中的人类个体生存)。此在是在“其存在的当下性(jeweiligkeit)”去存在的,这就是“我是(注: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第118页,第383-384页、第549页。)”。也是在他对此在的定位中,我们看到当下性的此在“同时是实体和本体”。在海德格尔那里,“只有当存在按他的意愿作为先于此在的东西而独立时,此在才能得到那种反过来被认为是揭示存在的存在透明性。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所谓对主观主义的征服是骗取的”(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2页注;英译本,第116页注;中译本,第114页注2。)。此在作为当下性的个人主体反对抽象的类入,也反对非时间性的“我”(施蒂纳的“唯一者”),它以一定的在世关系非观念地追问存在,所以,“比人更原始的是人的此在的有限性”(注: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第118页,第383-384页、第549页。)。这样,此在是面死之生活,追问是有死者之有限体悟,主体被历史性的功能化了。可是,问题在于此在就是追问,总得有被追问的东西,这也就是说,Being总是先在的。总得有什么在Being!所以阿多诺发笑了:这还是“没有存在物就没有存在”,其实存在者倒“变成了一种本体论的事实陈述”,“恰恰是此在之中的非本质的东西,恰恰是那种不是本体论的东西才是本体论的”(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3页;英译本,第117页;中译本,第115页。)。这真是事与愿违。阿多诺说,由此,“真理变成了非真理,存在物进入了本质。存在夺取了在它的自在方式方面它最不愿意成为的东西,夺取了存在物的财产,而存在的词义也一直意指着存在物的概念统一性”(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2页;英译本,第116页;中译本,第114页。)。
阿多诺指出,海德格尔存在本体论的光芒是一种“对别的不怎么狡猾的本体论者的胜利”。就他仍然在建构一种隐性本质主义的逻辑来说,存在本体论的建构是一种“捏造”,一种虚幻的“波将金的村庄”。从根本上看,“它的建立纯粹是为了凭借那种认为存在物是存在的一种方式的命题,从而更专制地拒斥对于绝对存在的怀疑”(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2-123页;英译本,第116页;中译本,第115页。)。这是一种刁蛮的理论阴谋。
2、存在的神话:无意义中的意义
我们都知道了,海德格尔口口声声反对形而上学,反对物化了的观念体系,可是他的哲学建构并没有从根本上摆脱本质主义体制的隐性强制。阿多诺说,海德格尔的存在本体论实际上是一种新的神话。它表现为一种对实存(existence)与本质的有预谋的重新混合。这个不同于存在的实存也可以更精确地称为具象存在。
海德格尔当然不是旧式的神话制造者,他清楚地知道思想史深刻的启蒙辩证法性质(即任何一种思想的解放终将走到自己的反面),所以他“非常绝对地拒绝停留在历史的任何一个阶段上”。可是,由于“海德格尔是受体系强制的反唯理智论者,是在哲学基础上反哲学”。于是,他所做的一切又在拟古主义的深渊中畸变为新的神话。“海德格尔想占有神话,但他的神话仍然是一种20世纪的神话,仍然是被历史揭露的幻想”(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4页;英译本,第118页;中译本,第117页。)。为什么?我们来着阿多诺的分析。
首先,阿多诺的分析开始于对古希腊哲学的一段透彻分析。以他之见,如果说古希腊的爱利亚学派是以对实存背后的存在之探究打开了形而上学之门,那么,从巴门尼德到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发展,就是在“强迫进行实存和本质的分化”的过程。这是一种早期的文明“启蒙性”。可是,当爱奥尼亚学派再一次试图在思想史上造成“实存和本质的一种朦胧的混合”时,这是在重新走向神话。“非神话化就是分化,神话是被分化东西的骗人的统一”(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4页;英译本,第118页;中译本,第116页。)。这说得很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批评海德格尔的存在本体论是在重新制造一种神话,这也是指他想用玄思构成一种实存与本质(“存在是存在者的真理”)的混合。本来,人类文化之发生就是现象与本质的分化,反对本质的形而上学硬化是完全正确的,但这种消解如果是采取将现象与本质重新混合的方式,思变成一种非理性的诗,这已是反启蒙的神话。
其次一方面,说海德格尔的存在本体论是一种神话,还因之于海德格尔存在概念相同体的命运规定(“存在者的出现依赖于存在的命运”,真理、技术和“无家可归”都是“世界天命”(注: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第118页,第383-384页、第549页。)。前面我们已经指认的那种实存和本质的不可分性,这里可具象为此在(个人主体)自身亲历的种种苦难,说大一点,各民族、甚至人类的“共同历事”就是所谓“天命”(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52页。)。诚然,这些苦难也被海德格尔确认为“自然联系的盲目性、联系的厄运、对先验性的绝对否定”,但是,在海德格尔“命运”的神鞭下,“这些规定性变成了存在本身的要素,因而变成了比这种实存优越的事物,它们的星际力量和光辉对于历史现实的丑事和易误性来说是寒冷的,正如这种现实被认为是不可改变的一样”(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5页;英译本,第119页;中译本,第117页。)。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粗糙地雷同于黑格尔的观念神正论,此在的“被抛”的苦难沉沦是存在命定的神意,否则此在的“筹划”就会显得轻佻。此在面向苦难和死亡的“筹划”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阿多诺认为“神话的东西无非就是把无意义性当作意义来赞美,以象征性的个别行动礼仪般地重复自然的关联,仿佛这样一来这些关联就成了超自然的”(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5页;英译本,第119页;中译本,第117页。)。
阿多诺激愤地发问道,当海德格尔将此在的苦难美化成一种命运时,这难道不是一种对现实统治的粉饰吗?“神话的厄运是无始无终的”。中世纪和黑格尔的神正论的命运总是鼓励人们承受十字架上的无尽苦难。这早已是历史性的反动。阿多诺认为,哲学“就其以丰富的委婉语把不可改变的东西重新解释成善的东西而言,哲学曾是这种厄运的世俗化,是这种厄运的奴隶,直至莱布尼茨和黑格尔的神正论”。而就海德格尔的哲学来讲,当他依据现实的“基本陈述”来建构一种本体论时,相对于正在遭遇这种苦难的人们,“这种本体论就会是纯粹的恐怖”(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8页;英译本,第121页;中译本,第121页。)。对所谓诗意的海德格尔,真需要这样站立在真实土地上的揭露。
3、生存、此在与历史性
在最后,阿多诺回到对海德格尔哲学隐性主体性的某种具体分析中来。他说,海德格尔存在哲学首要目标是“实体之物的本体论化”(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8页;英译本,第123页;中译本,第121页。)。对应于主体性,这是指将人(此在)的实存(同一个"existence"在此应意译为生存)即具体生存本体化的过程。
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此在的生存性是从克尔凯郭尔的生存概念出发的,即那一个人的“活着”。以我的看法,这正是个体生存本位的新人本主义的逻辑原发。其实,就克尔凯郭尔当时反对类本质的语境来说,“在生存概念中真实的东西是对一种社会和科学思想的状况的抗议”,即抵制硬化了的观念对活生生的个人的奴役。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克尔凯郭尔的生存概念也是对哲学中“物化意识的抗议”,因为克尔凯郭尔清醒地痛觉到,在传统的一切类哲学(本质、神、绝对观念、类人、社会)中,真正的主体性(个人)从来就是被抹杀和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也是施蒂纳当时起来奋力抗拒的东西(注:参见拙文:《类哲学人本逻辑的颠覆》,《开放时代》1998年第10-11期。)。阿多诺说,克尔凯郭尔的这一观念被海德格尔和法国的存在主义“不合时易地重复了”。在海德格尔这里,个人的生存性“作为存在的存在方式”,它不再是概念的简单对立面,重要的是,人们不能通过认知去直指生存(你对象化的认知它时,它就已经消失了)。所以,海德格尔的生存概念“由于不是被思考而只是简单地在那儿,所以按别的方式是不可思议的”(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8页;英译本,第123页;中译本,第121页。)。萨特说,人没有什么能够固定的本质,而不过是他一系列生存行为的总和。所以,活着的“此在”本身不能被正常地思,只能体知性的内省。
在现实的层面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雅斯贝尔斯和萨特以“存在主义”的名义发动了一场先锋派的运动,鼓励年轻人对个人真实生存的追求,以反对异化现实。可在阿多诺眼里,这个造反运动是“无力的和阴郁的”。因为,在强大的资本主义现实中,这种理想化的个性一定是虚幻的。有如阿多诺在以前曾经说过的,当现实中的历史的“人类尚没有成为人类时,个性直到目前仍然是意识形态”(注:阿多诺:《社会学与经验的研究》,载《德国社会学中实证主义的争论》,伦敦,1976年,第78页。)。他认为,这种所谓个性化的生存解放其实只是“使敌意的青年人装扮成穴居人,他们拒绝按文化的骗局进行比赛,而实际上他们只是戴上了他们祖先父权制尊严的、样式陈旧的徽章”(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9页;英译本,第123页;中译本,第122页。)。对此,阿多诺当然是坚决反对的。他刻薄地说:“无须背弃自身,雅斯贝尔斯和海德格尔都能对以生存的名义在巴黎干的事情、对所有按他们的口味很快从讲堂扩散到夜总会的现象(在那里它听起来不怎么可敬)划个十字以表示厌恶”。然而,这并非能真的逃脱罪责。
在学理的层面上,生存规定作为一种智学思考,它似乎是想将“两种歧异的事物结合起来:对主体的反思——据说构成每一认识,因而构成每一存在物——和每一主体经验的具体的、直接的个性化”(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29页;英译本,第123页;中译本,第123页。)。一般的主体和个性主体的孤立存在都受到批评。“基本的主体可以被斥责为纯粹从经验的主体抽象而来的、不适合去确立经验的主体和任何绝对观念的此在;而个体可以被谴责为世界偶然的一点,缺乏为包含(如果可能的)和确立实体所需要的本质的必然性”。然而通过生存,就可以达到主体存在“既是一般即一切人所共有的本质,又是特定的”状态。人的真实主体性,通过生存得到规定。这实际上建构了一种新的人本主义哲学。
对此,阿多诺表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即反对任何人本学(anthropology)(注:在我国的文字中,本无“人本”一词。所以在早期的译著中多是按原文Human essence(德文:Das wesends manschus)直译为“人的本质”,而对humanism一词则意译为“人本学”(关于人的本质的哲学),后来才逐步演变成“人本主义”一词。在此还应该说明的一点是,人本主义在外文中还有另外一个词,即Anthropologism(德文:Anthropologismus),一般也直译为“人类主义”。其实,这个词的涵义与Humanism是同义的,不过是由于Humanism源于拉丁文,而Anthropologism则源于希腊文罢了。所以,此处的anthropology,即人类学应意译为哲学语境中的人本学。)。阿多诺说,哲学人本学之所以不可能,主要由于“人把他几千年来承受的残缺不全当作他的社会遗产而吃力地拖着走,如果靠他现在的状况来破译人类本质是根本不可能的”(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0页;英译本,第124页;中译本,第123页。)。因为,如果我们将人的当下生存状态本体化,就必然将人类生存中包含的历史性“变化性和局限性”归之于人的本质,其结果必然是“从那种使主体成为现在样子的非人化中进行抽象,但这种非人化却继续在人性的名义下得到宽容”(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0页;英译本,第124页;中译本,第123页。)。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人本学都不可避免的是一种意识形态。阿多诺说,“人本学出现的形式越具体,它就越是欺骗性的,就越不关心在作为主体的人身上根本不应属于人的东西:它关心的是那种自无法追忆的时代以来一直与主体的历史形态相平行的非主体化(Entsubjektivierung)过程”(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0页;英译本,第124页;中译本,第123-124页。)。为此,阿多诺还专门点到舍勒的现象学人本主义的那个著名命题:“人是一个开放的X”。他说:“哪种认为人是‘开放的’的命题是一个空洞的命题”,因为“这个命题会故意把它自身的无规定性、它的易误性当作规定性和肯定性来迷惑人”(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0页;英译本,第125页;中译本,第124页。)。在他看来,我们说不出人是什么,但这决不意味着建构一种人本主义的合法性。
阿多诺说,海德格尔虽然明确反对了萨特之类的人本主义(注: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版。)。但归根到底他的《存在与时间》还是“起了人本主义的宣言作用”。更准确地说,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创世说。首先,海德格尔的图景是此在通过上手寻视指引出来的因缘整体,即马克思所说的“我们周围的世界”。他说过,“一切存在者,只要不是上帝,就是ens creatum[受造物]”(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15页。)。但这一次的造物主不再是上帝,而是此在。世界只存在于此在的在世之中,此在和他人的共同在世”构成世界之为世界”(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52页。)。具体分析起来,这当然是一个更复杂然而属于事实的指认。其次,阿多诺认为,当海德格尔把主体性解释成一种“优越于思想的存在方式,人本主义便已经走向了它的对应面”。在他那里,“存在”与“实在”这一些概念都以非人格的方式出现,这显然是一种语育中的计巧。因为,实际上“主体的预先统治悄悄地转回来了”(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275页;英译本,第279页;中译本,第277页。)。在海德格尔的本体论中,“事实上,活生生的人们的总状况作为一切客观上先于他们的功能联系趋向于匿名意义上的非人格”。并且,“本体论的非人格总是保持着人的本体论化,用不着实际上达到人”(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266-267页;英译本,第280页;中译本,第278页。);海德格尔在触及非人格化时“无意地把它变成了被管理的世界的隐喻”。
也是在这种语境中,海德格尔所谓“此在本身是本体论的”一语是站不住的(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6页。该书中译文为:“此在由于以生存为其规定性,故就它本身而言就是‘存在论的’”。)。从理论根源上看,海德格尔这一立论缘起于克尔凯郭尔。阿多诺认为,在克尔凯郭尔那里,他是“以唯名论的方式唆使生存反对本质,如同利用神学的武器反对形而上学一样”,克尔凯郭尔是在神学的构架中来规定此在——“这个个人“(that individual)的,这导致一种个体生存在一种神性的光环中的本体化。但是当海德格尔由此出发来建构自己的本体论时,这却未必是合法的。海德格尔建构此在的本体论性质,主要依从了此在比之于一切其它存在物的“复杂先在性”,这是由于此在“在世中”所必然具有的深刻粘带关系(“同时性”)。同样作为在者,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这个存在者为它的存在本身而存在”,或者说,“这个此在在它的存在本身是对这个存在具有存在关系”。它存在论地存在(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5-16页。)。但是,阿多诺说,“有意识的个人(他的意识不能离开他而存在)在空间和时间上仍然是一种现实性,一种存在物。他不是存在(das bein/Being)”(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1页;英译本,第125页;中译本,第125页。)。因为,个人(“此在”)“这种存在物能思考,这并不足以使他丧失作为一个存在物的规定性,仿佛他直接是本质的。他恰恰不是‘自在的’‘本体论的’,因为这种自我要求有那种在本体论的先在性学说中被排除掉的实体性”(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1页;英译本,第125页;中译本,第125页。)。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并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我的’个体意识应该先于别的任何东西”。而客观事实永远是:“社会先于主体”。“主体误把自身当作先于社会的存在物,这是主体的必然的幻觉”(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2页;英译本,第126页;中译本,第126页。)。阿多诺认为,克尔凯郭尔、布伯和海德格尔的这种“个人人格至上论”实际上已经从启蒙思想倒退为神话。
实际上,“主体中真实的东西表现在与非主体本身的关系中,而决不表现在对主体方式的自夸的确证中”(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2页;英译本,第127页;中译本,第127页。)。所以,海德格尔之类存在主义对主体的这种抽象的拔高是危险的做法。当海德格尔声称,“唯当此在存在,才‘有’真理”(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72页。)。这话显然说过了。当真理就是主体性,思想是主体的重复,思想就必然是贫乏和无价值的。更重要的是,“生存如果缺乏它的他者:缺乏它使之成为外部的东西而断定自己是思想的标准,那么,生存就独裁地使它的纯粹法令生效了,如同一个独裁者在政治实践中使当时的意识形态生效一样”(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3-134页;英译本,第128页;中译本,第127-128页。)。
阿多诺认为,存在主义的本体论是自相矛盾的:“它既论及存在物,同时又使它本体论化”,从实质上看,这是有限存在的时间性与本体的永恒性的矛盾。他认为,关键在于海德格尔本体论中历史性(historicality)被非法引进思辨时所导致的深层悖论参见(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35-436页。)。
一方面,“当历史被变换成历史性的实存之物时,历史的风趣就成了干巴巴的。由于这种变换,那种认为一切第一哲学应是关于不变因素的演说的断言便扩展到可变因素:历史性把历史固定在非历史的领域,不注意支配主体和客体的内在构成和星丛的历史条件”(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4-135页;英译本,第129页;中译本,第129页。)。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最后拿出了“本真的历史性”(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60页。)。据他说,“历史性这个规定发生在人们称为历史(世界历史的历事)的那个东西之前”(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5页。)。阿多诺的意思是,历史性与时间性本来是一种变动的暂时规定,可是如果将其设置为本体,第一皙学就会强迫它畸变为非历史性的、无时间性的永恒抽象。其客观结果必然是,“抵制物化的认识没有使僵化的事物流动起来并因而使人们意识到历史”。
另一方面,“历史的本体论化使得人们不加审视地把存在的力量归于历史的力量从而证明服从历史的形势是合理的”(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5页;英译本,第130页;中译本,第129页。)。固然海德格尔也谈到对存在的追问“其本身就是以历史性为特征的”,这是因为此在从来就是当下“历史地存在”,他指认传统形而上学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在的历史性的连根拔除”(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7页。)。所以,他指引我们内省“本真的向死存在,亦即时间性的有终性,是此在历史性的隐藏的根据”(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54页。)。可是海德格尔没有想到的是,一旦“时间本身以及暂短性被存在本体论的力量绝对化并改造成永恒的”,“生存用不着神圣化的因素便被神圣化了。存在物应具有的或受其制约的永恒观念只剩下了善于存在物的赤裸裸的证明:对权力的赞同”(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6页;英译本,第131页;中译本,第131页。)。
所以,“当庸俗的历史引诱处在一个庸俗的决定的时刻的海德格尔去担任希特勒领导下的弗赖堡大学伏首称臣职务,把他的绝对的‘最独有的此在’变成一种“德国的此在’,并在真正历史,即政治的事件的实体基础上去实行实存的历史性的本体论理论时,庸俗的历史不是已经非常明确地向海德格尔对‘纯粹今天的现存’的轻视进行报复了吗?”(注:洛维奇:《海德格尔:贫困时代的思想家》,法兰克福1953年,第49页。《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6页;英译本,第130页注1;中译本,第130页注1。)。这算是指史为证。
阿多诺最后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在存在学说的黑暗夜空中,不再有闪烁的星星”(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第136页;英译本,第131页;中译本,第131页。)。这是诗性的诗性批判。记得萨特在1957年评价卢卡奇对海德格尔的批判时说,“卢卡奇拥有他的了解海德格尔的工具,但是他永远不会了解海德格尔,因为要了解海德格尔,必须首先阅读海德格尔的著作,一字一句地掌握其中的意思。但是在这一点上,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能够做到”(注:萨特:《辩证理性批判》,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9页。)。1966年,阿多诺改变了这一点。因为阿多诺的脚下,真的是被一字一句读过的海德格尔。但是,最后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如果要说真的完整地批判性地破解海德格尔,阿多诺还差得很远。我认为,海德格尔的哲学本体论,在马克思哲学的语境中最值得去思考的部分,恰恰是阿多诺没有也不可能关照到的此在通过上手建构世界历史的内容。对于音乐理论家和美学理论家的阿多诺实际达及的只是海德格尔哲学的宏观前提部分,即使是对《存在与时间》,他也只是认真解读到第一篇第三章之前。马克思与海德格尔,这还是一个尚待完成的理论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