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四月,寒冬背影已远,寂寥尽数褪去。圆明园东,离闹市也有段距离,无林立的高厦,无拥塞的街道。温老的窗下,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玉兰扑溢幽香,丁香涂抹着一片紫色的炽情。温老不大爱出门,却也无妨——春夏之交,惠风流转。足不出户,同样可品尝拥进窗的花香。
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冬日的萧索时,教育界已悄然结出了一枚硕果——《温儒敏论语文教育》第三集刚刚出版,四十万字的篇幅完整展示了温老对语文教育的新近思考。教材编写的设计意图、对课外阅读的思考、对信息过载的焦虑,尽囊括在64篇文章中。同此前的两集一样,文字接地气、易懂却不失高度,深受一线教师的喜爱。
三声轻叩,温老家的门里探出个小丫头的身子。不过七八岁,却不失礼节地问:“您是找我姥爷吗?”我点点头,她便往我手心里塞一颗金箔裹着的巧克力,作为某种“验明正身”的欢迎,落落大方一笑,转身而去。在一声 “姥爷,找您的人来啦——”的唤喊里,温老踱着半徐半缓的步子从房间里走出。一件素色粗棉衬衫,映衬着红润的容色。
“来啦?”他嘴角微扬,送给来客的,只是这一抹温适的微笑,再无半句多余的客套与寒暄。他冲门口走来,却在柜子边停下,弯腰在最下层的抽屉里,摸出两对鞋套——俯身、抽开、翻找、推合,动作迟缓而没有半分慌乱,从容得无需他人帮扶。还未启齿交谈,便已感受到了一阵书卷气。
书卷气,似乎难以形容。或许是李白笔底的飘逸才情,是林语堂与高僧谈禅、与名士谈心的闲散,亦或许,是摇一把折扇、抖几下阔袖、写数阙短词的文人举止。温儒敏的书卷气,无关谈吐的用词与风度,而是散落在整洁的衣领与温厚的声音间,藏在眼神中——总是淡淡地看人,眸中含笑。
【缝隙】
温儒敏比共和国大三岁,他的青春时光,同自然灾害与各种运动正面相逢。以今日的目光打量那年月的文化生活,荒芜如沙漠。但温儒敏却说,历史是有缝隙的,有心总能寻到。众人眼中的文化沙漠,在他看来,也有一缕葱郁的绿意。年少的他跑遍了县里的书店、图书馆、藏书丰厚的老师家,千方百计地搜罗来《麦田的守望者》、《战争与和平》、《西方哲学史》,享受着“漫羡而无所归心”的杂览——在一个果腹都困难重重的年月。
武斗最烈的两年,恰逢温儒敏的大学时代。不管运动席卷得多么剧烈,但凡有乱中取静的可能,总有人能在轰轰烈烈中寻找一道安放书桌的缝隙。正是在那个动荡的年月,温儒敏嚼透了《第三帝国的灭亡》《二十四史》与艰深晦涩的政治经济学。
缝隙中的阅读,给温儒敏的思想涂上了厚重的底色。读他的文字,会始终觉得笔底流淌着一股自如。旁征博引却不卖弄,借用典故像在自家门前的小溪中舀水。
但这份自如的获取,却不那般轻易。
温儒敏始终记得五十年前的那堂现代汉语写作课。彼时,他还是个人民大学语文系的新生。一个睡意阑珊的午后,众人耷拉着昏沉的脑袋,心不在焉地看老师将一篇文章抄在黑板上逐句剖析。温儒敏猛地凝神,发现那竟是自己的文章,一字一句地被批得体无完肤。
他多希望脚下有一道缝隙,安放被羞愧占满的心,但未能如愿。那堂课上,他发誓要将文章写得最好。从难堪与敏感的包裹中,他撕开一道缝隙,突围回书丛,细细揣摩佳作。后来,果真成了班上第一个在《光明日报》署名发表文章的同学。
如今,那个倔强起誓的少年,已愈古稀之年。他一边在山东大学授课,一边指导北京大学的博士生。既要主持语文教育研究所工作,还要负责国家语文教材的编写。他拒绝应酬,不理一切嘈杂。他用微博,不时短评一二,却绝不为之捆绑,每天至多浏览半个钟头。
对于众声喧哗、近乎爆炸的信息洪流,温儒敏持着一份警惕。遴选门生前,他总要先问:每天上网能不超过一小时吗?能,再选我。他要在流行的裹挟中,为自己,也为学生寻觅一道躲避的缝隙。在那里盛放光阴,安静地读书。
在纷乱、情绪、流行的裹挟中将自己置于何处,最能看清一个人的质地。温儒敏于纷乱中静守,从情绪中突围,在流行中清醒。他在一道道缝隙中倔强地踽踽独行,在近乎荒芜的土壤上寻觅着春天。
【温度】
1978年,温儒敏已在广东韶关地委工作了八年,生活温饱有余,前途也颇明朗。然而,研究生招生恢复正常的消息,重新唤醒了他心底对书桌与笔墨的眷恋。
那一年,北大中文系八百多人报考。温儒敏不怯于竞争之烈,只带着一份“考得中便读,考不中便罢”的宽舒心态,北上赴考。投考人数虽众,最终只录取了七人。与他一同上榜的,是钱理群、凌宇、赵园…..这些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响当当的名字。
对那年月的人来说,北大的准入证,散发着滚烫的温度,捧在手里不免颤抖。但温儒敏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喜悦不形于色,就像一池吹不皱的湖水,沉静悠然。
远观一池静水,不免觉得疏冷。但若走近轻触,会从指尖传来一阵暖意。
镜春园82号,是温儒敏曾经的居所。小院静卧燕园之北,往南数步便可见未名湖光。那曾是嘉庆四女庄静公主的宅邸,孙揩第、唐辟黄、吴组缃等名士皆曾栖身于此。
时至暮春,院墙外,几朵玉兰正吐纳着幽香。四十年前,温儒敏搬至此地时,院里还有著名学者陈贻焮先生亲手栽培的几株翠竹。枝叶掩映着书房,幽静而不失雅趣。唯独不足的是,小院没有暖气,一入寒冬,便要全家总动员,将各处买来的蜂窝煤摞到屋檐下。整个冬天的温度,全来自那一丛摇曳的炉火。
当夜灯照透窗柩,他便守着那一丛炉火的温度,走进梁实秋对五四新文学的苛责与反思,感悟周作人对“为人生”与“为艺术”之争的超离,揣摩成仿吾被社会功利所牵缚的“表现说”,一点点磨出了那本《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
小院离学生公寓不远,学生若想登门拜访,无需走“电话预约”之程序,直接叩响门环便是。年轻身影的频繁造访,他丝毫不觉得厌烦,倒常倾上香茗招待。师生围坐在东厢房,青砖屋顶上飘荡着热切的谈议。茶叶在沸水中翻腾、舒张、沉底,如同师生间流淌的温情。
学生若是生着病来的,总能在这里吃到一碗热汤面。那时,温儒敏的月薪不过五六百元,除去日常开支并不宽裕。一碗面条,已是最好的招待。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吞一口热汤,暖意直抵心窝。
如今,镜春园82号的门窗重新漆过,电子门禁闪烁着红灯,昭示着另一个时代的到来。虎皮色的院墙很是耐旧,几乎寻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但因无人到访,显得冷清。
1999年起,温儒敏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但他生怕别人喊他“温主任”,生怕官场那一套话语习惯扰了宽松的氛围。仿佛一声主任,便把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栽进了杏坛,便给融融暖意中塞进了权力的冰川,令人敬而疏远、尊却畏惧。
他总带着一丝人情的温度,去揣度人才。不愿让刻板僵硬的选拔机制,埋没了饱怀学识却不合规矩的才俊。
张颐武、戴锦华等年轻教师,才华横溢,发表的作品甚多。但在正统严肃的老前辈看来,过高的产量会影响学术质量,每逢职称提升必受阻。温儒敏如同老父亲替孩子求情般,挨个叩响评审委员的门:“这些孩子是作家型的学者,能活跃中文系的文气,咱们是得要厚重的底蕴,可也得有活跃的思维不是?他们不是书斋里的老学究,骨子里还是关注社会的。郁达夫当年还被许多大人物视为下流堕落,但咱们依然能从他笔底咀嚼出人性真味呀!”
苦口婆心的解释不知说了几箩筐,评委们才算松了口。人们只知,不拘一格的名师让北大中文系永远洋溢着才情。却鲜知,他们的安身,是一位老人无数次叩门、求情的结果。
与其说,是北大的自由风气让才子们如鱼得水,不如说,他们的才情是被温情呵护着的。自由之风气,实在是个太空泛的概念。释放这温度的,不是水波潋滟的未名湖,不是阅尽世相的博雅塔,而是一个充满暖意的人。
【凌厉】
很难想象,影响眼前这位谦和老人最深的,竟是鲁迅。提起鲁迅,常想到一个以犀利批判直戳社会血痂的斗士形象——他舍弃了吟风弄月的文人趣味,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他以笔为匕刺破时代的死寂,以辛辣的讽刺换取民众的觉醒。不苟言笑、不肯趋附、目光凌厉。
对于这番评价,温老大约是不赞成的:“鲁迅不光会犀利地骂人,他会带着血肉去探讨,会进两步退一步地去说理。他教我极有张力地思想,教我不附和的批判思维。”
拥有批判思维的人,看待世界与自我的眼神,总要比常人苛刻一些。温儒敏对自己的约束,便是近乎严苛的。莎翁全集充斥着精巧的隐喻,字句上又颇不规则;纯粹理性批判强于思辨,但形而上的哲学词汇未免枯燥……在浩瀚书册中,占据着“经典”之位的作品,多半是晦涩难懂的。
多少人,也曾信誓旦旦地要与大师对话,粗粗一翻便丢到一边,再不问津。温儒敏不肯自我迁就,偏要求自己持一份“啃酸果”的精神,在心底结下了阅读契约:“我告诉自己,它们就是这种文体、这种语风,别给自己设置先入为主的困难,非要咀嚼出这些字句的魅力不可。”
他宁在枯燥中泅渡,也不满足于被浅易的讲解喂饱,永远警惕速成求知带来的“阅读”幻觉。在他看来,速成的潦草敷衍,足以轻易抹去求索过程的魅力。不亲自读过沈从文,只从后人的转述中草草记了几条生平事迹,将其“融写实、象征于一体,语言单纯而又厚实,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的文章风格背得滚瓜烂熟,好像也懂很多,却永远不懂翠翠眼底那份澄澈的纯情,不懂湘西边陲繁密的虫声与银白的月色,无法在泥土味十足的描述中品悟世态人心。
温儒敏说,做学问是绕不过笨功夫的。每读到颇具启发的观点、字句,便要求自己尽数抄在卡片上,以备后用。机械的誊写,实在太容易厌烦。但他觉得,这是磨性子的过程。心性,就是靠笔尖一点点剔去了浮躁,磨砺得沉静。当年,温老为写一篇文章而抄写的卡片,竟有五百张之巨——叠摞起来,相当于五部英汉词典的厚度。它们所浓缩的,又该是多少文献?恐怕,连岁月都难以计数。
这份严苛,大约摆脱不了王瑶先生的影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温儒敏在北大读研时,导师正是这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人。王先生个把月便组织一次讨论,六七位同学凑在一处,一位同学主讲。王先生叼着烟斗在一边吞云吐雾,细细咂摸着入耳的每个词。不多言,但一开口必是不留情面的纠偏。
有一回,温儒敏正侃侃而谈自己关于左翼文学的思考,王先生突然叉开话题,“节外生枝”地问:《子夜》写于哪一年?温儒敏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大约是三十年代初。王先生一眼看穿了他的躲闪与犹豫,毫不留情地批评:“基本的史实是不可模糊的,这直接关系到对作品内容的理解!” 几乎没有一个细微的疏漏,能从王先生凌厉的目光中逃脱。迎着这份威严,有的学生甚至坐凳子也只敢沾个边儿,多一寸的舒适也不敢贪恋。
从硕士到博士,温儒敏被这严厉的烟丝味熏了七年。在中文系任教时,温儒敏提议实施博士论文的匿名评审。这在当时,是领全国风气之先的。不料,自己门下的学生,竟在这匿名打分中被判了不予通过。他能为张颐武求情,能替戴锦华说话,却绝不在学术上开一条门缝。不过就是不过,他既不过问是谁判的分数,也不表露出一丝心软。话语至此,温老突然收敛了谦和的笑,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不认真,就是对学问最大的伤害。”
我不曾见过王瑶先生,也未曾访过他的学生。但当我与温老目光相接的一瞬,似与王先生的学生接通了默契——面对不容讨价还价的严厉,我们都不禁要直起陷在软椅里的腰板。
【关切】
只在纸堆里刨学问的,至多是一介书生。有心走出书斋去关切社会,才堪为知识分子。
关切社会、关注教育,是老北大的情结。鲁迅、胡适、蔡元培、梁漱溟……昔日燕园的名士,皆曾在基础教育中投注心血,亲自去中小学授课者也不为少数。但对温儒敏而言,他的关切不单是源于燕园传统。
1964年,18岁的温儒敏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他不必缴一分学费,每月还可领9元钱的补助——五十年前,这笔钱足够吃穿用度。从广东紫金县北上前,这个南方娃还领到了一条御寒的棉裤。“要知道,当年供养一个大学生的成本,得靠四五个农民的劳作才担得起呢!”
他说,自己是人民供出来的学生,自然要回报。人民、回报,听上去那么像酝酿的口号。但从温儒敏口中脱出,却满含诚意。那声“自然”,道尽了一个学子的感激。
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后,温儒敏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即召开北京市中学骨干教师会议,助力基础教育。他觉得,写痛快文章容易,但想给板结的土壤松松土,实在不轻松。彼时的温儒敏,一没经费,二没立项,三没任务,全凭一腔回馈的诚意。他只当自己是个“敲边鼓的”,希望鼓吹一番,让更多人加盟此道。
鼓槌一执,便不那么容易放下了。十余年间,他主持国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担任教育部中小学语文教科书的总主编,还承担了教育部的“国培”计划,专门培训全国中小学语文骨干教师,至今已有20余万人从中获益……
从课标的理论阐释,到教材编写的设计意图,从儿童文学的生态危机,到中小学教师如何备课……温儒敏博客中,几乎全部文章都为聚焦教育而作。
让温儒敏无比欣慰的是,十几载的奔波,唤来了许多心意相通的朋友。蒋绍愚、钱理群、曹文轩、陆俭明……他的身边,攒聚起许多不计报酬、不求名利之人。全国十余所师范院校相继成立专门研究所,与他的语文教育研究所遥相呼应。
《论语•学而篇》中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欲除文学研究之浮躁,需先正基础教育之本。三千年前,孔夫子将它掩于杏坛的一柱香下,务本的求索从此晕染华夏。但让温儒敏无比痛心的是,眼下很多学者,仍处于一种项目化生存的状态,都在急迫地申报、出差、报销、结项,时间被杂务切割得七零八落,目光焦灼地盯着职称与官位,无暇投入到真正的研究中,更无心为时代之弊疾呼。“真该拿出一点精力去关注社会,哪怕只有五分之一也好啊!”恳切的语气中,分明有一丝失落。
尽管温老说,敲了十余年边鼓,已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投注到基础教育中。但在现实的映衬下,他仍像是一个踽踽独行的朝圣者,独行在现实的关切与求索中。纵使穿梭在荒冷的缝隙里,仍揣着一份温适的暖意,哪怕无人要求,也要将每一枚足迹踩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