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与中信出版社联合举办“王缉思‘国际战略探究与思考’研讨会暨新书交流会”上,著名国际问题专家、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专家、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王缉思教授发表演讲,深入剖析了当下国际环境的新趋势、中美关系、中国新地缘战略等问题。
以下是王缉思教授发言实录
我根据《大国战略》这本书的大体内容,谈谈这么年来研究的体会。
关于中国的国际战略
第一部分关于中国的国际战略。谈到国际战略首先要说国家的核心利益是什么,我认为对中国来说大概有三个。第一是政治稳定。第二是国家安全。第三是经济与社会发展。什么对这些核心利益造成威胁?哪些地方受威胁呢?如果我们去问普通人中国面临的最大威胁是什么,他们会说美国就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可是美国威胁到中国的政治稳定是肯定的,但要说美国威胁中国的经济发展,这好像就不那么准确了。应该说有一些问题可能对我们国家造成的威胁更大,包括非传统安全,如自然灾害或者全球发展不平衡。因此,观察大战略必须要有多维视角,不能只是看国际关系。把国际和国内两个大局结合起来看,才能形成完整的大战略。
2012年我提出“西进”的想法可能引起了一些注意。至于说后来会不会对某些政策造成影响,我不知道,有人引申是另外一回事。实际上我自己也做了一个引申,即后来写了《东西南北,中国居“中”——一种战略大棋局思考》。我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中国可以在世界的东方、西方、南方、北方之间,处于“中间”地位。如果这么想的话,美国是远东,夏威夷是中东,日本是近东,中国才是一个真正处于“中间”的国家。其实,任何国家都可以是世界中心。我去了一趟新西兰,发现他们比我想象的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
如果这么看的话,东西方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把它变成政治概念以后,我们会说西方国家怎么样,东方国家怎么样,是这么一回事吗?我想不完全是,这需要我们开拓思路。再说南北,中国是一个南方国家吗?地理上肯定不是。因为北回归线是在台湾那边划过来的,但是中国又跟泛指发展中国家的“南方国家”比较相近。中国发展的速度比其他国家快,逐渐会变成发达国家。我们真的想当发达国家是没错的,但又不是西方式的发达国家,甚至我们不喜欢说中国是发达国家,这里面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中国带着一些发展中国家的特性,但是慢慢也会形成某些发达国家的特性,像老龄化问题等等,那是不是可以变成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之间的桥梁呢?现实情况越来越是这样,而且对于发达国家有利的国际规则,慢慢地对中国有利了。不是说中国想要脱离发展中国家,客观事实是中国同时具有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一些共性。中国在世界上起桥梁的作用、中间的作用,而不是说永远什么事情都要站在某一边。要视具体情况而定,这是另外一个想法。对于中国是“中间”国家的论述,可能有人会说这是“中国中心主义”,这可以探讨,但是我写文章的时候,会避免“中国中心主义”的想法。
这里面还包括说中国是陆权国家还是海权国家的问题。我觉得中国既可以是陆权国家,又可以是海权国家。
关于中美关系
关于中美关系,我更侧重于看两个国家的国内政治对中美关系的影响。如果仅就中美关系而谈的话谈不深,而且除了中国国内政治、美国国内政治以外,还有全球环境的问题。我和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曾经合写过《中美战略互疑:解析与应对》的小册子,过了三四年之后再去想这个主题,我认为中美战略互疑加深了。
在这本书里面,我认为中美关系的核心问题是“两个领导权”或“两个秩序”的问题。中国关心的是中国共产党的国内领导权和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内秩序。1949年以来对美关系的核心问题就是美国人是不是想把我们的政权推翻?这是我们最担心和最警惕的事。然而,对于美国人来说,他们并不担心中国人会把他们的政权推翻,或者改变他们的政治制度。中国没有想过这么做,也没有能力这么做。美国关心的是它在世界上的领导权,它试图主导的国际秩序。“两个秩序”的问题几乎就是中美关系的全部。对于美国人来说,它在乎中国国内发生的政治变化和经济变化,但是更关心中国是否在世界上挑战美国霸权。我跟美国人说“你们要跟中国人说你们支持共产党在中国国内的领导”,他肯定不想说,也不能说,因为(对他们来说)政治上不正确。反过来我们自己也不能说支持美国在世界上搞霸权,或者说支持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可是心里要想一想,我们希望他们说一些什么?我想通了这个事,就跟美国人说:“你得说这个话”。他们有时候还是想一想的,有的场合也会说一说,但是这不能公开说,为什么不能公开说?这又是一个政治问题。
关于如何看美国
我个人的观点是美国现在没有衰落。如果说什么时候衰落了,或者说处于最低点,实际是在《光荣与梦想》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即上个世纪70年代初、中期,一直到卡特上台。那个时候美国日子不好过,石油危机、越南战争、国内民权等都是问题,现在美国的日子比那个时候好多了。说美国衰落是在跟中国相比的条件下。其实,如果跟中国相比,世界上许多国家都衰落,不只是美国。如果美国占全球GDP总量的比率从30%左右降到22%或者更低,是因为中国的比率从4%升到12%甚至更高,补充了美国降低的那部分,但别的国家没有补充那一部分。所以跟中国相比,美国的力量下降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美国跟其他国家相比没有衰落。
我在这本书里还谈到美国通过国内变革战胜了苏联。我们讲冷战的时候,总是讲苏联是怎么垮掉的,这个我写不了,并且很多人已经写了。美国是怎么赢的?有人说星球大战、压迫苏联等等,这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认为它是通过国内变革战胜苏联的。在60、70年代如火如荼的民权运动时期,我们怎么会想到如今一个黑人能当上美国总统?再往前,通过研究我发现,黑人运动不是平白无故来的。二战以后美国人想当世界霸主,其他国家到美国参加联合国活动,那时候黑人连旅馆都不能住,印尼总统也不能住,旅馆挂了一个牌子说有色人种不能入内。彼时美国批评苏联人权状况差,然而面临本国糟糕的人权状况,美国还能把批评苏联的话说出口吗?政治、人权、经济、冷战等各方面刺激了美国,使美国人认识到要战胜苏联的话,必须先改变自己,这就刺激了美国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美国人总是说自己不行,善于扩大自己的弱点,我们不要上当。说美国衰落最多的是美国自己,这样才刺激它往上走,通过国内变革赢得胜利。
关于世界政治
世界政治方面,我努力做了一些关于国际大趋势的研究,试图描绘一下世界政治的变化和动向。
讲到我们现在的研究工作,从做学问的角度来说,我经常自我怀疑,国际关系是门学问吗?我宁愿把国际关系说成世界政治,就是世界范围内的政治,它包括中国政治、美国政治、俄罗斯政治、日本政治等等,是世界政治最后形成目前的国际关系。我深深地体会到外交政策是国内政治决定的,全球的国际关系是世界政治决定的,我今后将更着力研究世界政治。
关于治学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除了经常看书,这本书里面的灵感和体会,可能更多来自一种社会经验,包括在国内外与人接触。和一些重要的人参加一些活动以后就有很多感触,把感触写出来再去看书,就会形成一种想法。我希望将来能有十年左右做学问的时间。如果有的话,我会把书本上的知识和我自己积累的一点东西写出来贡献给社会。
(本文根据作者在CCG举办的“王缉思‘国际战略探究与思考’研讨会暨新书交流会”上的演讲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