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打我打我:现代谋杀艺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96 次 更新时间:2023-08-30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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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  

一百多年前,第一部警匪片诞生,埃德温•鲍特(Edwin S. Porter)导演的《火车大劫案》(The Great Train Robbery,1903),用十一分钟时间非常流畅地讲述了四个匪徒抢劫一辆火车,之后被一伙巡警击毙的故事。

除了电影初期的伟大技术,这部电影令人难忘的是它的灰色基调。匪徒劫车后,有人去向巡警报案,而这伙巡警当时正在一个酒吧寻欢作乐,甚至乘兴放枪。之后,巡警人多势众击毙匪徒,随后便蜂拥到匪徒散落的财物上。更暧昧的是,警匪打扮基本是一样的,这也使得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成为悬疑。

电影结尾,整个银幕顶格展现一个人物正面特写,他举起枪,面对观众开了一枪,然后直接落幕。因为在前面的抢劫和追逐中,人物面部没有特写呈现,所以,开这一枪的到底是匪徒,还是警察,一直各种版本。不过,不管是匪徒还是警察,这一枪都让当年的观众非常不适,让今天的粉丝非常兴奋,因为这一枪,打开了正与邪的道德灰色地带,之前的子弹是为了抢劫或反抢劫,这最后一颗子弹不是,什么都不是。它是射向无辜观众席的无名子弹,来自没有人可以预测谁也说不清来龙去脉的现代丛林,这一枪,就是现代银幕谋杀的第一次枪声,预告了再也封不住的伤口。

一代侦探小说大师钱德勒曾经说:“将双脚跷在办公桌上的弟兄们知道,世界上最容易被侦破的谋杀案是有人机关算尽、自以为万无一失而犯下的谋杀案。让他们真正伤脑筋的是案发前两分钟才动念头犯下的谋杀案。”如此,福尔摩斯也好,波洛探长也好,面对残酷大街上突然飞出来的子弹,裹紧他们的风衣,退场了。古典侦探从裙撑时代积累的各种高冷知识,再也用不上,因为穷街陋巷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突然成为凶手。现代凶杀,如同《火车大劫案》中的最后一枪,凶手自己行凶,自己揭露自己,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把他们绳之以法的,不是法律,不是道德,也不是良心,是他们自己。

三四十年代的黑帮电影和黑色电影有很多此类表达,电影从第一人称展开,追溯只有罪犯自己才能揭开的谜底。1944年的《双重赔偿》(DoubleIndemnity)即是一个著名例子。电影一开头,导演比利怀德(Billy Wilder)就让男主脸色苍白地踉跄进上司的办公室,对着录音机自曝犯罪过程:受蛇蝎美人的蛊惑,为了帮她拿到十万元的双重赔偿,杀了她丈夫。说实在,对于现代观众来说,这样的情节几乎只是凶杀的前菜,不过,正是因为菜鸟杀人,才躲过了老法师的火眼金睛。而在这部电影中,出演老法师的还是一代枭雄罗宾逊(Edward G. Robinson)!罗宾逊当年在《小恺撒》(Little Caesar,1930)中的表演,直接缔造了影史第一代黑帮大佬的眼神、语气和作风。可惜,罗宾逊没想到,犯罪的恰恰是保险公司里业绩最好自己最看重的属下。影片最后,讲述完自己犯罪经历的奈夫因失血过多栽倒在地,罗宾逊上去帮他点了一支烟,在隐喻的意义上,一代黑道王者或许会有些感叹:好男人居然也拿起枪了。

这是一个新江湖,老派杀人犯得接受新丛林新成员。用《喋血双雄》的台词来说就是,“这个世界变了,我们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而在老牌杀人犯和老派杀人被扫入历史前,英国人要为他们献上最后的悼词。


四十年代末,英国有一部电影杰作,对老派谋杀进行了集中的戏仿和嘲弄。《仁心与冠冕》(Kind Hearts and Coronets,1949)今天很少有人提及了,因为当年它最为人乐道的一个原因是,在这部电影中,男主亚利克?基尼斯(Alec Guinness)一人饰演了八个角色,不仅各有特点,而且瞒天过海。大半个世纪过去,虽然一星八角还是罕有匹敌,像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拍摄《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1964),邀请彼得?塞勒斯(PeterSellers)一人分饰三角,塞勒斯的头号担心就是,观众会拿他和基尼斯比,但毕竟,一人多角不再稀奇,连带着,《仁心与冠冕》的价值似乎也暗淡了。其实,这部黑色喜剧的重要性被基尼斯的演技大大遮蔽了。

跟《双重赔偿》一样,电影以男主路易斯第一人称的自述开场。他说,自己的父亲是意大利男高音,母亲来自显赫的阿斯科尼家族,可是因为她跟贫穷的意大利歌手私奔,遭到家族驱逐,甚至在她死后,也不被允许葬入家族墓地。路易斯于是开始他的复仇之路,他的目标是,成为阿斯科尼公爵,而在他卑微的身份和尊贵的阿斯科尼公爵之间,有十二个天梯要迈,也就是说,在他之前,还有十二个顺位继承者。路易斯毫不犹豫决定:一一干掉他们。

好戏开场。这样的故事设定,拍个六十集电视剧绝对不在话下,就算以BBC最简练的作风,也至少得整十来集,但《仁心与冠冕》却以大手笔用一百分钟时间把路易斯送到了人生峰巅,而他一路的谋财害命,既是谋杀指南,也是谋杀解构。

这部电影当年的广告语很准确,“对优雅谋杀艺术的欢乐研究”,路易斯一路干掉前途礁石,全程只有欢乐,没有罪恶。首先,因为银行家亲戚断然拒绝为他提供一个小职位,而他的儿子又恰好带着情人到他工作的布店来买东西,他又恰好听到了他们要去偷情的饭店名字,他就带着毒药去出发了。可是,人家是来偷情的嘛,基本在房间里没出来,实在没机会下毒。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下午,上流社会的狗男女终于露面,他们去划船,路易斯也划船跟踪,但狗男女一味泛舟亲吻,毒药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不过,人生处处是杀机,路易斯突然注意到河边一个警告,意思是下午两点河坝排水,小船危险。

路易斯于是偷偷过去,解开热吻小船的缆绳。第一次杀人轻松成功,路易斯的画外音是:我为这个女孩感到难过,不过想到她已经忍受了比死更坏的事情,我感到了些许的轻松。

路易斯杀人越来越轻松,把排在他前面的阿斯科尼从家族名册中一一勾掉,连观众都觉得爽。第一次没用上的毒药,轻轻松松地用在牧师舅舅身上,因为他讲话实在太啰嗦;搞女权的姨妈,乘着热气球空中布道,路易斯用一枚箭直接把她从这个世界解雇;一路神助一路歌,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的海军上将舅舅,大自然帮了他的忙,另外让他头疼的突然降生的家族双胞胎,也迅速被白喉夺走生命。他用炸药轰掉了表兄的生命,美丽的表嫂服丧未完,就愿意接受他的好感。他是男神版的理查三世,不沾血的麦克白,低温的拜伦,女人爱他,男人帮他,他的杀人手法都是经典程式:掩盖身份,登堂入室,谋取好感,然后毒药、炸药或陷阱,他只管杀人,编导帮他断后,所有的血腥都在幕后,他是最优雅的杀人犯,唯一怀疑过他杀人的是他的初恋女友现在情妇西碧拉,但西碧拉跟美丽尊贵的表嫂不一样,西碧拉的人生中没有道德两个字。

或者说,这就是一部完全不讲道德的电影,一部真正的无厘头。电影对传统谋杀的嘲讽肯定是钱德勒乐于见到的:所有那些精心设计的传统谋杀,那些毒药那些陷阱,都跟远古动物恐龙一样,是一种书斋想象,现实永远是:机关算尽,不如灵机一动。来看电影结尾。

路易斯的自述是在监狱完成的,把他送进监狱的是谁呢?西碧拉。西碧拉要他进监狱,不是因为他杀了那么多阿斯科尼,而是愤恨他要娶高贵的表嫂,所以西碧拉自曝和路易斯的奸情并捏造了一宗与路易斯完全无关的罪:她丈夫的死。临刑前,西碧拉最后给了路易斯一个机会:如果他愿意放弃尊贵的表嫂来娶她,她可以翻案。路易斯接受了西碧拉的条件。老牌杀人犯栽在新手西碧拉手里,编导再一次调戏了路易斯史前史一样的杀人手法,真的老套了呀,老套到已经没有人怀疑这些死掉的阿斯科尼是被谋杀的。

影片最后,路易斯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被释放,监狱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两个女人,西碧拉还是表嫂呢?在一生唯一的一次重大抉择前,路易斯再次接受命运插手:他把他的口述实录落在监狱里了,那里有他全部的杀人经过。电影至此结束。


命运,唯有命运的嘀咚嘀咚声才是最伟大的侦探。《双重赔偿》里,黑色女郎菲利斯披着浴巾出场,我们的男主奈夫事后回想,她从楼梯上一步一步下来,踝扣一闪一闪,那就是他的大限,只是当时他只认得出忍冬的香味,辨认不出谋杀的阴影,直到菲利斯最后拿枪对着他,他才意识到最初的罗曼蒂克是有多么黑。所以他亲手干掉了菲利斯,亲口招供了一切,就像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小说《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那样。

《泄密的心》中,杀人犯没有任何传统动机地杀了同楼老头,非要说一个动机的话,就是,他看不惯老头的眼睛。他杀了老头,把老头埋在地板下面,天衣无缝,完美杀人,就像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惊魂记》(Psycho,1960)里的罪犯一样,把现场全部打扫干净,让观众看了跟着松一口气。然后,警察上门来调查了。出于对自己杀人过程的绝对自信,他请警察进屋聊,还把自己的椅子安在了下面埋尸的那个位置。警察完全相信了他的话,而且他的举止也让警察放心。艺高人胆大,他还跟警察扯起了家常,然后,他开始头痛,开始耳鸣,开始听到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最后,他冲警察喊道:“你们这群恶棍!别再装聋作哑了!”他敲开地板,承认是他干的。

《泄密的心》是爱伦坡最出色的短篇,奠定了现代谋杀的现场、人物关系和全部逻辑。尤其杀人犯最后向警察喊出的那句“你们这群恶棍”,简直可以被后来的所有黑色主人公征用为台词。在这个地平线和百叶窗一样倾斜的灰暗世界里,根本无所谓正义或道德,每个人都有机会堕入深渊,警察和杀人犯只是镜像关系,大家都是“断了气”的虚无狗。如此,1960年,当《断了气》(Breathless)中的米歇尔在电影开头超速驾车,随手打死追赶他的警察,现代观众对这个无辜的警察似乎没有太多同情,而影片最后,当米歇尔被警察击毙在街头,观众对警察也完全没有好感。

《断了气》是法国新浪潮的开山之作,高达(Jean-Luc Godard)用米歇尔杀人和被杀表达了社会的失序,而且,他不想用电影来克服这种失序。影片最后十分钟,米歇尔的女友帕特里夏在反复犹豫后,告发了他,然后她对他说“我已经告发了你”,她让他逃。米歇尔如果逃,来得及,但是他不想逃了,他几乎是主动选择了被警察击毙。最后,他对赶过来的女友说“你真差劲”,自己用手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主流价值观里,帕特里夏应是大义灭亲的好姑娘,但是,所有的观众都不喜欢帕特里夏的告发,觉得她害死了米歇尔,青年时代看这部电影,我也曾经如此讨厌帕特里夏。不过,后来重看,尤其结尾镜头中,帕特里夏面对观众,迷茫又庄重地重复一遍米歇尔的遗言“你真差劲”时,我觉得,那一刻,高达是站在帕特里夏一边的,甚至,高达要我们尊敬帕特里夏。正是因为她爱他,她才告发他。他要求生活永远的新意,他的逃亡生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到最后他把生活的全部想象建筑在她的爱情上,不堪其负的帕特里夏准备最后为男友创造一次新意。那么,让死亡降临让钟声吟诵,宿命追上爱情只要一个电话,而这场告发,包括后来米歇尔的不愿离开,在诗歌的疆域里理解,他们完全可算同谋,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断了气》永垂影史,帕特里夏永垂影史,因为她成全了米歇尔。

由此,米歇尔和帕特里夏联手开辟了审定罪犯的新范畴。如果说《仁心与冠冕》终结了谋杀在道德领域内的是非对错判断,那么,《断了气》不仅拒斥了道德判断,还拒斥了感情判断。高达尽管没有旗帜鲜明地说出“帕特里夏应该受到赞美”,但是,在存在主义的意义上,帕特里夏可谓一劳永逸把米歇尔送入了美学高地。未来的杀人犯,都将在美学和哲学意义上接受电影的审判,一言以蔽之,在杀人这样的事情上,电影将变得越来越不道德。


电影之初,凶手是我们认得出来的坏蛋,后来,谋杀案里的主人公是和我们擦肩而过的普通人,观众对凶手的看法也逐渐从惧怕变成同情,甚至赞叹。与此同时,谋杀越来越具有形而上的指涉功能,罪犯也越来越具有辽阔汹涌的表意功能。七八十年代出现了大量谋杀题材电影,但是电影的重点却常游离谋杀,不知道是不是电影在本质上就是反道德的,反正,看完一部谋杀题材电影,罪犯的形象古怪地在我们心中盘旋,挥之不去。我想到的是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电影《蓝丝绒》(Blue Velvet,1986)。

《蓝丝绒》一直以来坐着电影史上最诡异电影的头排椅子。这部电影大卫?林奇构思了整整十三年,导演最初只有一个意象:黄昏车里的红唇女郎,女郎穿蓝丝绒。电影出来后,扮演红唇女郎的伊莎贝拉?罗西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奉献了她从影来的最佳表演。她在颓废的酒吧里唱着颓废的歌,“她穿着蓝色绒,蓝得比夜晚还要蓝,软得比星光还要软……”她眼神迷离,姿势撩人,是梦女郎也是恶之花。

酒吧里的大学生杰弗里很入迷地听着,旁边的大学生女友有点不爽。杰弗里的父亲刚出了事故躺在医院,他休学回家帮忙,在镇上转悠的时候,捡到了一只被割下的人耳朵,交给警探却被告知此事复杂请他置身事外,但杰弗里好奇,听说酒吧歌女桃乐丝可能会与耳朵有关,他就趁着桃乐丝在唱歌的时候溜到她家去调查。调查没结束,桃乐丝回来了,杰弗里匆匆躲入衣柜。在衣柜里,杰弗里小心脏砰砰跳,他看到桃乐丝的身体,看到她满怀恐惧地接听一个叫弗兰克的人电话。终于,弄出声响的杰弗里被桃乐丝发现,她让他脱光衣服,她爱抚他,但不让他看她。这时,门铃又想,弗兰克进来,桃乐丝让杰弗里躲回衣柜。在衣柜里,杰弗里看到,弗兰克以变态的方式对桃乐丝施虐,而桃乐丝等弗兰克走后,又情挑杰弗里,然后用弗兰克的方式对他说,“打我!打我!”

杰弗里再度到桃乐丝公寓去的时候,被弗兰克和他的手下发现了。流氓们架着杰弗里带着桃乐丝,极速飞车,狂野地说要带他们去本那里。在那里,杰弗里发现,他们从事的是毒品交易,本关押着桃乐丝的丈夫和儿子,以此要挟桃乐丝,而那只耳朵,可能就是桃乐丝丈夫的耳朵。不过,充满血腥威胁的这一段却被本的歌声改变了色调。本个子不高脸色煞白,吸血鬼样子,说话娘娘腔,但是他对罗伊?奥比森的歌曲《在梦中》的模仿,却深深地打动了所有人,“糖色小精灵,夜夜进入我梦乡,洒下星辰飒飒私语,伴我入眠,万物如此安详,我闭上双眼,让自己飘入魔法的夜晚……”

影片最后一场戏,杰弗里和女友晚上回家,发现桃乐丝赤身裸体血迹斑斑在自己家门口,杰弗里把桃乐丝安置在女友家,自己去桃乐丝公寓。在公寓里,他发现缺耳朵男人和涉案警察已经死了,而可怕的弗兰克正追踪他而来,他再次躲入衣柜。但弗兰克还是发现他了,变态佬跟性虐桃乐丝一样,一边吸着氧,一边摸着桃乐丝的蓝丝绒睡衣,拿着枪准备干掉杰弗里,不过,杰弗里先开枪了。

电影随后一个色调大切换。美好的早晨,杰弗里在院子里醒来,家人女友都在身边,看窗外知更鸟叼着一个虫子,女友再次重复电影中的一句台词,“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公园里,桃乐丝紧紧地抱住了带着糖果帽的儿子,《蓝丝绒》歌声再起,“而透过我的眼泪,我依然可以看见,蓝丝绒……”

似乎一切回归正常,小镇重新洒满阳光。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蓝丝绒》最多是个黑色电影。大卫?林奇以鬼才驰骋影坛,从《橡皮》《象人》《双峰》到后来的《妖夜慌踪》《穆赫兰道》,林奇对“神秘”和“梦境”的刻画一直孜孜不倦。所以,回到《蓝丝绒》,这个黑社会故事完全可以被读解为一个超现实梦境。变态凶狠的弗兰克就是杰弗里的父亲,他反复吸氧的状态跟病床上杰弗里父亲的状况一致,而且,弗兰克在教训杰弗里之前,特意说了句,“跟我挺像”,当然最重要的是,杰弗里在衣柜里偷窥弗兰克和桃乐丝做爱的场景,满满就是弗洛伊德的偷窥理论场景再现,尤其弗兰克边吸氧边叫妈妈的迷狂状态,完全是父子合一的错乱和痴醉,如此,最后杰弗里射杀弗兰克,完成他的弑父,这一枪,跟杰弗里捡到的那个耳朵一样,都表达为杰弗里向父亲开战,耳朵是告发,子弹是消灭。其实影片多次提示了杰弗里的梦镜状态,浑身赤裸的桃乐丝出现在杰弗里家门口,小镇青年就问杰弗里,是你妈吗?而杰弗里一直藏身桃乐丝的衣柜,包括后来惊恐的桃乐丝抱着杰弗里说,你去哪里了我还到衣柜里去找你了,这些,既是童年记忆,也是感官刺激。

不过,尽管这个梦的结构奇特又漂亮,杰弗里弑父的故事却不算古怪,让这部影片充满诡异感的是变态的性和变态的坏人所携带的强烈抒情性和强烈感染力。也就是说,杀人在去道德以后,进入美学范畴的坏蛋还获得了致命魅惑力。《蓝丝绒》看过多次,每次听到本用格外抒情的方式唱起“星辰飒飒私语,伴我入眠”,就觉得整个剧场被本催眠,如果他只是一个正常好男人,他的吸引力不会那么大,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敢于犯罪的人被我们悄悄放大了比例尺,他们比我们大一号,比我们有力量,当他们抒情的时候,他们在犯罪领域创造的荷尔蒙也涌入抒情领域,所以,桃乐丝被弗兰克性虐以后,她会继续复制模仿弗兰克,对杰弗里发出由衷的呼吁:“打我!打我!”

这句带有变态意味的吁求,最终刷新了现代谋杀,也终结了现代谋杀。一百多年前,从《火车大劫案》射出来的子弹,终于被证明为是一次来自被害者的邀请。资本主义的谋杀艺术至此完成它的圈地和自我循坏,此后所有的银幕谋杀,都没有走出杀人者和被杀的圆圈关系,杀人者或者拥有高超的人格,或者拥有谜一样的才华,为了受害者那奇特的眼神,他们扣下扳机。

不过,有一种人从这个圆圈里生还。下次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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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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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收获》2016年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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