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的中篇小说集要出版了,他打电话嘱我写序,说随便写几句就行了。我也随便答应了他,但几次动手,都落不了笔,实在是不敢随便。吴玄喜欢把很重的事情说得很轻,他不像有些作家让你写评论的时候关照你写“好”,写“好”不仅是让你自己文章写好,而且要把他写“好”。应该说吴玄还是很在乎他的这本小说集的,他说随便,我得认真对待。
说实在的,我是从内心里喜欢吴玄小说的,喜欢不喜欢一个作家,从文章上看不出来,文章尤其是评论文章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往往在表面上都做出一副喜欢状,而内心里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评论家,一个编辑喜欢的作家,作品不会很多,都喜欢了只说明他是一个不挑食的人。我喜欢吴玄小说的原因,大概因为他是南派的写法,所谓南派的写法其实是相对北派而言的,北派的作家重社会、重力度、重内容,而南派的作家重感觉、重灵性、重语言。当然这种说法只是相对而言,不能误解成南派作家无社会、无力度、无内容,更不能误解成北派作家无感觉、无灵性、无语言。重只是一种偏重、倚重、器重,或许说所重之物作家比较敏感、容易把握。吴玄所承传的小说作法是汪曾祺、林斤澜、高晓声那一脉的南派性灵的路数,这一脉作家在当代文学创作中能够自觉地不以政治的、道德的视角去关照生活,而以人性的、审美的目光去关注人物的命运,他们选取的人物往往都是社会底层的弱小人物,用今天流行的概念来说都是生活在边缘的人物,常常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一些人物,宏大叙事之中即使出现了,也都是一些点缀或过渡性的人物,大致如《沙家浜》中的沙四龙、刁小三一类,写其美好,也是小善小德,纵使奸坏,也只是小奸、小坏一类。他们要表现的这类人身上自然的人性。所谓自然的人性,便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的人性状态,那些忠善完美的英雄和违背人性的奸佞往往被历史置于某种特别的场景挤压的非常态的人性美和人性恶,可能都是被迫进行表达和完成的,在更多的时候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日常化的生活、边缘化的人物所流露出人性虽然它并不标帜人性的高度,也不揭穿人性的底线,可最大可能接近人性的本质。吴玄的《发廊》结尾写妹夫李培林在车祸中丧身,被丈夫李培林折磨蹂躏多日的方圆该是解脱了,可谁也没想到,方圆反而失去了目标,方圆转让了发廊,一个人回到家乡西地。我们满以为方圆终于离开了那个遭人唾弃的发廊,然而,“方圆在家呆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去了广州,还是开发廊”。
这是颇让人吃惊的一笔,我看到这里可以说是一种震惊。我想起了雨果那句著名的话来:“人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会黯然神伤”。我们面对方圆的选择时,黯然神伤。方圆,是在城市生活最常见到的打工妹,她们糊里糊涂从乡村来到城市,又糊里糊涂地选择了发廊的职业,从打工妹做成了小老板,方圆的故事让人们很容易联想起曾经遍布各地城市的“温州发廊”。在世俗的眼光中,方圆开发廊显然是不道德,至少不光彩,人们总以为在发廊做活的大都因为找不到工作,如果能跳出发廊这个“火坑”,她们肯定也会欢欣鼓舞。因而方圆的嫂子托人帮方圆找了一位工厂的工作,她以为拯救了一个失足女青年,可没有一个星期,方圆就辞职不干了,她又回到发廊里重操旧业,回到发廊的方圆就像鱼儿回到水里一样自如、欢乐。当然发廊本是是非之地,李培林后来因为“保护”发廊被打成了残疾,方圆忍辱负重收养了残疾的丈夫,但丈夫却不堪妻子方圆的卖身生涯,带着自杀性地走向了死亡。方圆也舍弃了给她命运带来灾难的发廊。小说到这里结束,可能会带有道德谴责和道德劝谕的意味,发廊改变了人的命运,毁灭了美好的家庭。可是作者奇峰崛起,让方圆重新回到广州去开发廊,至于原因,吴玄写道:
但是,故乡西地也没给她什么安慰,西地,在她的心里已经很陌生,她还延续着城市的生活,白天睡觉,夜里劳作,可是在西地,夜里根本就没事可做,更可怕的是,每到夜里二点,她的乳房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李培林的灵魂也跟到了西地,照常在这个时候吸奶。
回到故乡之后的方圆并没有找到灵魂的栖息地,她已经成了故乡的陌生人,她的心已经城市化、发廊化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生理也已经城市化、发廊化了,她已经回不去了。这种回不去的痛苦,按照我们习惯的批评用语是:现代生活对乡村生活的异化,是城市文明对人的灵魂的扭曲。问题是异化了的方圆仍然必须到异化的环境中生活。扭曲的灵魂必须到扭曲的空间才能安宁。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悲剧,我不解的是一大批的城市大名人千方百计地表达对乡村生活的渴望,渴望回归到西地那样的“家园”,而生活在西地的方圆却死心塌地要到城市,哪怕是到那个暧昧乃至龌龊的发廊。这莫非就是人性的悖反?西地和发廊,哪一个更符合人性的需要?
吴玄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描写了城市文明对人的吸引、对人性的改变。“乡村其实不过是城市的影子,城市走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西地》里的父亲便是一个城市生活的狂热追求者,当然,父亲的城市是公社干部这样一个具体形象,他像公社干部一样刮胡子,一样穿皮鞋,戴手表,插钢笔,当然还偷偷地跑江湖,做买卖。后来,城市的象征又转化为女知青林红,父亲的身体终于进入了城市,在林红身上父亲完成了对城市的想象。《西地》描写的是父亲的性史,也是乡村生活不断被城市文明侵蚀的过程。父亲强烈的性欲望和性能力与城市文明的内涵暗合,因为在农耕生活转向商业生活的过程,父亲当上董事长,到达了人生的顶峰,但欲望之流最后毁灭了他,“父亲最终死在对性的渴求上”,他喝毒酒壮阳,丧失了生命。“一年后,美国人制造出一种名叫‘伟哥’的蓝色药片,效果奇佳”。这意味深长的一笔,让父亲的死亡变得不那么贪婪了,美国是中国人心中的城市,美国的欲望与中国乡村欲望在人性的平台上是那么的一致。父亲的终生追求似乎也就不那么奇耻了。
《发廊》和《西地》两篇小说并不是姐妹篇,惟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都出生在西地,但《发廊》里的方圆仿佛是《西地》里父亲血脉的延伸,这就是他和她对城市的向往和无条件的认同。父亲以西地为基地,不断向城市出击,而方圆则割断故乡之根,在城市飘浮,回到家乡反而如处异域。两人理解城市,征服城市的方式也是那么的一致,都是通过性的表达来实现的。父亲通过性的满足来实现对城市的梦想,方圆则是通过性的服务来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发廊不论是斑点,还是肿瘤,都成为城市肌体里的不可缺少的组成。乡村和城市被这样奇异的欲望方式连接着,人性的软弱和灵魂的幽暗成为小说的底色,让我们黯然神伤。
吴玄以人性的褶皱作为小说的起点,并不影响或削弱小说的社会性内容。像《西地》通过父亲的一生折射了中国农村半个世纪的种种变迁,而《发廊》里处处透现出当下生活的种种世俗风情。汪曾祺生前评点另一位温州籍小说家林斤澜时用了八个字:详处略写,略处详写。套用一下也可用八字评点吴玄:实处虚写,虚处实写。他写的都是人性的悲剧,却以非悲剧甚至喜剧的方式来叙述。自树一帜,并不随风招展。
2003.6.8于核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