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一只古典猫的现代玩法——读吴玄小说集《谁的身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63 次 更新时间:2006-06-12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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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  

小说是有气味的,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小说,这包括读者,也包括作者。我喜欢吴玄的小说,基本上是逮到了就读,大概也是因为气味相投。什么气味我一直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回我给一家杂志写创作谈,硬着头皮找出了我的小说追求时,才明白吴玄小说的气味正是我所愿意走上的那条路子:形式上回归古典,意蕴上趋于现代。

我以为吴玄的小说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评论家王干认为,吴玄小说的南派风格是比较地道的,走的是“性灵”的一路。语言考究、优雅,不乏欢快的幽默,他说的事都不大,是从心里流出来,率性而轻灵。吴玄和南派作家一样,语言是湿漉漉的,不乏忧伤和叹息,正如孟繁华所说,很像“‘一个苍凉的手势’,那里既有无可奈何的咏叹,也有挽歌式的伤感”。这是写作心境、小说营造的氛围在语言上的表现,有点旧,让人身心妥帖。这显然是古典的做派。语言让吴玄和很多作家分别开来。

此外,吴玄小说在结构形式上,也遵循着传统的路数。除了早期的几篇小说,比如《未城跳蚤》、《匕首如梦》等受先锋派影响的作品外,其他的小说都不玩花的。这也和他现在的一个观点相契合,先锋派的东西基本上到了头,再玩也是别人剩下的,是“伪先锋”。所以吴玄的小说都很好读,进入小说很容易。比如最能代表他的风格的小说《西地》和《发廊》,形式上十分老实,阅读小说如闻江南丝竹,断续依稀,绵远不绝。

在吴玄的小说里,有个明显的另类,《玄白》。这个关于围棋的小说所以另类,是因为小说里承载了浓重的传统文化的精神。围棋本身就够国粹和传统的了,小说里的主人公刘白偏偏又是一个老庄式的人物,玄而又玄的还有神秘的棋癫子。人物在小说里忙忙碌碌,但骨子里头都是气定神闲,和作家吴玄一样,身上都有一股子名士风度。整个小说实而不实,细节结实,但小说整体上意蕴缥缈,隐约显出静虚之境,让人想起阿城的《棋王》。

形式上回归古典的小说,有了一个广大的传统的背景,这也决定了这类小说要讲趣味。趣味是个什么东西?应该具有美感,讲究艺术,讲究具体而微处见精神,小说要盘桓和流连,在适当的时候慢下来,且要慢得赏心悦目。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作家本人,多多少少应该是个唯美主义者。吴玄的唯美显而易见,且不说字句考究凝练,就是谋篇布局也是苦心经营。吴玄的小说数量不多,但出手多是精品,大约也与此有关。

在创作谈《猫的游戏精神》一文中,吴玄把作家比作猫,写小说则是猫捉老鼠。捉住不是直接送进嘴里,而是把玩、戏耍。这种把玩不仅体现了作家敬业精神,也为了把玩的类型提供了多种可能。如果吴玄是一只猫,那么我以为,他是一只古典的猫,他的小说也是一只古典的老鼠,但是他的把玩却不是纯粹古典的、传统的把玩。这就是我想说的,吴玄在小说中玩出了一种现代意蕴。

自现代形态的小说兴起以来,大家都发现较之巴尔扎克、左拉式的平面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降的现代形态小说更易于让我们产生切肤之痛,这些小说中探讨和追问的问题往往更容易击中我们的灵魂,时刻提醒我们注意一个“人”字,注意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小说在整体上和现实是有一个合理的距离的,这个距离使得两者之间产生一个形而上的张力,它穿越了最古老的生活,到达一个更加开阔精深的精神和人性的空间。如何实现这种飞升,就要看作家的能力了。

应该说,在青年作家中,吴玄做的是相当优秀的。他的优秀在于在最原生态的生活流程中发现了意味深长的荒诞,以及在这荒诞中一个人、一类人、一群人是如何在生活中挣扎,和想方设法解放他们卑微的灵魂的。《西地》中的“父亲”,一生都在努力实现一个乡村人对城市的想像,先是通过手表、中山装和自来水笔把自己同村民们区分开,继而通过对城市女人性的占有,来满足越来越大的城市想像的胃口。到了后来,性这一唯一的渠道也不通了,他开始焦虑,不惜给自己下猛药,把命都丢了。“父亲”的生存建立在一个质朴也庸俗的理想上,它的无价值导致了他的可笑。事实上,父亲的想像不是他独有的,而是几乎所有乡下人共有的心病。当一个人的可笑蔓延了整个乡村和乡村里的所有人,其中的荒诞就出来了。《发廊》更是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问题在于方圆经历了发廊之后再也离不开发廊了。最后的结果出现时,《发廊》的故事就变成“发廊类”的故事,方圆也成了“方圆们”,这就意味深长了。生活和人在一篇小说里没有缩小,而是被无限地放大了。小说文本本身实现了超文本,小说的意蕴此刻穿越了一个方圆的故事,得到了飞升,它触及到了让我们最疼痛的那一部分。

在这样的小说里,吴玄下手是比较狠的。我们已经习惯于认为那些刀刀见红的小说才是深刻,因为砍斫声和血流之色天然地和质感、深刻一类的宏大词汇联系在一起。而吴玄的叙述偏于温婉,还有点不正经,给人的印象是,浓重的趣味多少遮蔽了小说的力量。我倒觉得这恰恰是吴玄的好处。喜剧的铺排中得到了悲剧的结尾,轻松嘻笑的故事后呈现出荒诞的底色,不动声色地奔向一个个黑洞,颇有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正如老僧布道,家常话里现出了生命的要义。

事实上,吴玄出手较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手太准,一发中的。《西地》和《发廊》就不说了,《虚构的时代》和《谁的身体》可见一斑。关于网络上的虚构对现实生活的侵蚀和篡改,大概还没有哪一篇小说比吴玄发现得更早和更彻底。在这两篇小说里,吴玄集中探讨了虚拟世界对现实世界的解构,包括对人的情感、人的身体的消解。为什么虚拟的世界最后能让一个人只剩下飘忽的大脑和按键的手指?爱情和家庭放到一边,起码的生理欲望都消失不见了。虚拟的世界有多大的真实性?当它和真实世界碰头时,一个网虫该如何找回自身?这已经很要命了,更要命的是,这个“时代”已经来临了,无数人将面临同样的遭遇。吴玄看到了这一点,及时地喊出了声:在一个虚构的时代里,人的身体的合法性在哪里?

类似的疑问和洞察都是极具现代意味的,尤其是在一个形式上追求古典的作家身上,就更有意思了。读过中篇小说集《谁的身体》,我看到了一只古典的猫,正津津有味地把玩一只老鼠,玩出了难得的现代意味。

2004-3-6 ,在北大万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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