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画家徐文长曾题夏圭的山水画说:“观夏圭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
舍形而悦影,这往往会叫我们离开真实,追逐幻影,脱离实际,耽爱梦想,但古来不少诗人画家偏偏喜爱“舍形而悦影”。徐文长自己画的“驴背吟诗”(现藏故宫)就是用水墨写出人物与树的影子,甚至用扭曲的线纹画驴的四蹄,不写实,却令人感到驴从容前驰的节奏,仿佛听到蹄声滴答,使这画面更加生动而有音乐感。
中国古代诗人、画家为了表达万物的动态,刻画真实的生命和气韵,就采取虚实结合的方法,通过“离形得似”,“不似而似”的表现手法来把握事物生命的本质。唐人司空图《诗品》里论诗的“形容”艺术说:“绝伫灵素,少迥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离形得似的方法,正在于舍形而悦影。影子虽虚,恰能传神,表达出生命里微妙的、难以模拟的真。这里恰正是生命,是精神,是气韵,是动。《蒙娜丽莎》的微笑不是象影子般飘拂在她的眉睫口吻之间吗?
中国古代画家画竹子不也教人在月夜里摄取竹叶横窗的阴影吗?
法国近代雕刻家罗丹创作的特点正是重视阴影在塑形上的价值。他最爱到哥特式教堂里去观察复杂交错的阴影变化(1)。把这些意象运用到他雕塑的人物形象里,成为他的造型的特殊风格。
我在一九二O年夏季到达巴黎,罗丹的博物馆开幕不久, (罗丹在一九一七年死前将全部作品赠予法国政府设立博物馆)我去徘徊观摩了多次,深深地被他的艺术形象所感动,觉得这些新创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形象是和古希腊的雕刻境界异曲同工。艺术贵乎创造,罗丹是在深切地研究希腊以后,创造了新的形象来表达他自己的时代精神。
记得我在当时写了一篇《看了罗丹雕刻以后》,里面有一段话留下了我当时对罗丹的理解和欣赏:
“他的雕刻是从形象里面发展,表现出精神生命,不讲求外表形式的光滑美满。但他的雕刻中确没有一条曲线、一块平面而不有所表示生意跃动,神致活泼,如同自然之真。罗丹真可谓能使物质而精神化的了。”
罗丹创造的形象常常往来在我的心中,帮助我理解艺术。前年无意中购得一本德国女音乐家海伦·萝斯蒂兹写的《罗丹在谈话和信札中》(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出版),文笔清丽,写出罗丹的生活、思想和性情,栩栩如生,使我吟味不已。书中有不少谈艺的隽语,对我们很有启发,也给予美的感受。去年暑假把它译了出来,公诸同好。(拙译文,见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文艺论丛》第10辑)
从这本小书里我们可以看到罗丹在巴黎郊外他的梅东别墅里怎样被大自然和艺术包围着,而通过自己的无数的创作表现了他的时代的最内在的精神面貌,也就是文艺复兴以来近代资产阶级趋向没落时期人们生活里的强烈矛盾、他们的追求和幻灭。这本小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罗丹的创作企图和他的艺术意境。
(原载1963年2月5日《光明日报》)
(1)哥特式,即指哥提克风格,是十五世纪在意大利产生的,起初是一个蔑视的称呼。它指的是欧洲从十二世纪晚期到十五世纪的建筑风格,以后遍指这一时期的全面艺术,代表作是意大利、法国和德国的这一时期的大教堂,表现着飞腾出世的基督教精神。矗立天空雕镂精致,见骨不见肉,而富于光和影的交错流动。关于大教堂里的阴影对罗丹的启发,这本《罗丹在谈话和信札中》有一篇名《阴影的秘密》,里面一段话可供参考:“阴影的力量对于罗丹是一探索不尽的秘密。在巴黎圣母院的穹门前,他试图解说这不可探明的规律。他说:‘大教堂的变动不居的阴影表现出运动。动是一切物的灵魂。只有这样的创作是永远有价值的:即它内部具有力量,把自己的阴影在天光之下完满地体观出来。因为从正确的形成的体积,诸阴影才会完全自己显示出来。在重新修复这大教堂时,鲁莽的手把这一切可能性毁灭了。这是多么无知!……”